麟鳳龜龍第三十四回
文章來源: nineheadniao2015-07-17 20:48:05
麟鳳龜龍        第三十四回
 
        直到後半夜,那海蟾才終於恢複了一些精神,但依然爬不起來,隻能勉強左右移動著腦袋。阿易初始還恐他恢複過來,又要圖謀自己,不自覺地便朝反方向躲。但過了好一會,卻見那海蟾似是無意自己,隻奮力一次次望向那些紅綠之物,而且每望一次,便淚意大盛,卻又無可奈何,因為無論其怎麽努力,想要爬過去,始終都爬不動。
 
        阿易呆呆望著那海蟾,心頭不知是什麽感覺,對他的恐懼之意已大大消減,取而代之的,更多則是同病相憐之感。良久,阿易終還是無法可想,隻能聽天由命,隻得歎了口氣,就要睡去。
 
        忽聽一個奇特的聲音從旁歎息道:“蟾大姐,你又何必呢?我們這是劫數,逃不了的。聽天由命吧。”回頭看時,卻是一隻從來都隻冷眼旁觀、 從未說過話的海馬。
 
        阿易心下奇怪:“蟾大嬸?在哪裏?我怎麽隻看見一隻大海蟾?”念未轉完,已聽那海蟾微弱的聲音應道:“我何嚐不知?隻是我死則死矣,可我這些未出世的孩子們,眼看就要出生了,卻連海中明月都無緣一見。我心中實在痛極啊。”那海馬歎息道:“世上之事,總是劫數。我們有,他們也有,誰能逃得脫?事已至此,誰也無能為力。他們不能出生,或許也少了日後被妖龍吞噬之苦。”那海蟾淒然道:“可我實在是舍不得啊,舍不得啊。”
 
        阿易奇道:“你是母的?”那海蟾忽地掉過頭來,對他惡狠狠地怒視,簡直恨不得要吃了他。那海馬勸道:“蟾大嬸,你別多心,他也不是有心要諷刺你。你看,他雖然長得大,但卻還是個小孩子的樣子。要不然,哪會那麽輕易便上你當?”那海蟾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卻又望見那些散落在地的紅綠之物,淚光瑩然。
 
        那海馬輕輕道:“小朋友,這位蟾大嬸生生世世被人嫌棄醜陋,對此話多有敏感,你莫介意。”阿易一聽,頓時大起同病相憐之感:“您放心,我也是被人嫌棄慣了的,我知道那是什麽感覺。我隻是實在看不出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那海馬道:“你年紀小,不懂這些,也是難怪。你仔細看看,那些地上散落之物,是不是有一些似有微微顫動之意?”
 
        阿易低頭細看,果見散落之物中,有一些極細小的圓圓扁扁的東西,裏麵還隱隱有靈動之意。那海馬道:“海蟾之屬,最是母子情深。蟾大嬸總是把還沒破卵出生的孩子們,埋在背上的皮膚裏,走到哪裏都帶著他們,不管別人怎麽鄙視怎麽說難看也不管。如今,這些孩子散落一地,隻怕一會便幹透,活不過幾個時辰了。”
 
        阿易見那海蟾背上坑坑窪窪、似藏有許多卵泡之類的樣子,再看海蟾那一次次望過去、悲痛欲絕的目光,心下已信了大半:“這等目光,隻有奶奶在我們受傷時才有過的。看來,這確實是位大嬸。”他默然看了一會,忽然心頭一動,奮力爬向四周,每遇一卵,便叼入口中。那海蟾怒道:“你在幹什麽?”見他依然不停,嘶聲哭道:“你要報複,來咬我殺我,莫動我的孩子!我跟你拚了!”話未說完,卻見阿易已將口中諸卵輕輕送入船外海水之中,複又回來,再叼再放。不多時,已將自己所能夠著範圍內的諸卵,都送入了海中。
 
        那海蟾又驚又喜,說不出話來。阿易送完諸卵,忽又躍入海馬桶中。海馬驚道:“你幹什麽?”卻見阿易已然蹲踞桶邊,吸水噴水,水箭所指,遠處那些散落之卵也全數被衝入海中。那海蟾大喜過望,忽覺一股水箭直衝自己之背,一呆之下,立刻醒悟:“是這小子要幫我,把背上的卵也衝下去。”當下海蟾使出渾身力氣,奮力配合,任憑衝擊,屹立不動。一起忙乎半夜,直到天色將曉,所有蟾卵終於入水。那海蟾淚光瑩然,幾度想要道謝,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休息一氣,那海馬遙望天色,微微歎息:“小朋友,好樣的。沒想到我們雖死期在即,這些小娃娃,卻終於還是有了一線生機。”又道:“你我雖然天南海北,如今卻要同死在這幾日,也算是一種緣份。今夜海月隱現,乃是良辰美景。我等既已無可逃生,何不放開這些世俗之事,舒緩心懷,死前了卻心願,縱情一樂?”
 
        阿易想起自己一路艱辛,卻終還是難逃一死,心下默然,道:“我也沒有什麽心願。族中長老和朋友們照看過我的童年,爺爺奶奶養育了我一場,兄弟姐妹們都跟我要好。我隻想,在我死的時候,能把頭朝向故鄉,心頭念著他們,卻又不知故鄉是何方。”
 
        那海馬見他情義真切,也甚感動。但他平日多在海底活動,少現海麵,相比日月星辰,更懂的隻是海流潮汐之屬,如今自是半點派不上用場,隻能望洋興歎。眾人你望我,我望你,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天色漸漸明亮起來。
 
        那海馬索性也不再想了,隻是呆呆望著天際一抹紅霞,道:“昨日既已見了海市蜃樓,那便離真正的海市不遠了。到了那裏,人流洶湧,買賣繁多,你我也就都隻能聽天由命了。趁此之時,我們彼此道一聲好,來生再見罷。”
 
        待近日中時分,前方果然人聲鼎沸起來,然而在阿易等聽來,卻都是深深的恐懼。不多時,船已抵達,諸商販隨船就市,就地擺攤叫賣。那些精壯漢子也都一掃海上萎靡不振的樣子,個個精神百倍起來,紛紛躍入海中,尋找珊瑚、珍珠、海參、鮑魚之屬去了。阿易等無不心懷忐忑,每當船上來一群人要買要看,心頭便一陣打鼓,希望不要將自己買走。
 
        不一會,又有一夥商販看貨。一名商販左看右看,終於還是看到了阿易,問道:“這個賣不賣?”那船商笑道:“賣,賣!這蜃龍集上,有什麽是錢買不到的?隻要有好價錢,別說這個,連船都能賣給你。”那商販轉頭向同伴道:“聞說中原有人荒淫無道,這個要是能賣到那裏合藥,或許有些賺頭。”
 
        阿易一聽,大驚失色:“我就是那裏逃出來的啊,千萬不要把我賣回到哪裏去啊!”要知那裏不光有人,還有眾多覬覦金蟾珠的水族,就算人類要養他作寵物,那些水族也絕不會留他性命。隻可惜他雖能聽懂人言,人卻聽不懂他的話;他越是怕什麽,就偏偏能來什麽。不多時,買賣雙方已談好價錢。那看貨商人抓住絲線,便要取走阿易。海蟾和海馬等都知無可挽回,淚意瑩然之餘,隻能暗暗歎息。
 
        正在這時,忽然海麵浪花大湧,群聲鼎沸,都叫道:“好大蚌!好大蚌!”眾人都湧向船邊,果見一群精壯漢子,奮力抬起一個足有間房那麽大的巨蚌,正在奮力往船上扛。船商們個個喜道:“這麽大的蚌,若有珍珠,必不在少數。我們可發財了!”
 
        數十人合力之下,那物終於被抬上甲板,隻見其殼大得嚇人,邊緣嚴絲合縫,半點看不見內部所在。但眾商都是久行海上的老手,此時人人都已看出,此為一巨大的珍珠蚌,所蓄必豐。因此,眾人眼中已完全看不見那層黑殼,所能看見的,全是裏麵金光燦燦、動人心魄的珠寶錢財。
 
        激動稍平,便有一壯漢舉起一巨錘,奮力砸去。然而那巨蚌之殼非同小可,全然無半點損傷,反是那壯漢虎口震裂,鮮血直流。一船商招呼喊喚,不多時又有一群壯漢,取了一柄更大的巨錘,借助機括,複又砸去。但那巨蚌之殼不但未碎,反而將捶反彈回來,不但機括毀壞,更還傷了好幾人。眾人嘬舌之餘,對這巨蚌更是崇拜萬分,甚至都已有人開始喊價了。
 
        又過一氣,一人從集上取來一柄極薄的刃齒,乃是此海市上最好的開蚌利器,到處找縫隙,想要插入。但那蚌實在閉合太密,怎麽也找不到切入點。紛紛議論中,一名漢子取來一塊銼石,幾名壯漢齊齊用力,想要磨平一處殼邊,便可將刃插入。但那巨蚌之殼極是堅硬,眾人磨了個把時辰,才隻磨去了一點點;要再磨到刃能插入的地步,隻怕少說還要有兩三個時辰。
 
        眾人漸感不耐,已有些騷動。那船商怕人氣散去,正在著急,那巨蚌不知怎地,竟忽然張開了一條極細微的縫隙。眾人欣喜聲中,急忙將刃齒刺入,直沒至柄,正要攪動,那巨蚌之殼忽然一合。千百人驚呼聲中,啪的一聲,整個刃齒已立被夾斷,刃身全數失落在內。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間竟無法可想。那名看貨商販見此事一時難成,便招呼同伴,要先行上岸,看別家貨去。阿易見他又朝自己走過來,嚇得到處亂藏。
 
        船商見眾人將散,心頭恨極,發狠道:“快,生火,生火!我就不信烤不熟這老蚌!”一名同伴道:“烤不得啊,一烤珍珠就全完了,就算不完,成色也必大減。”那船商怒道:“那你要怎樣?難道就等他幹死?那還不等到猴年馬月去了?”
 
        吵鬧間,忽又是一陣鼓噪,原來那老蚌居然又把殼張開了些,而且這次張開之縫比上次還大了不少,以至於那斷在裏麵的半截刃身都清晰可見。眾人歡呼聲中,便有人要伸手去拿,但又立刻停手,似是依然對那蚌殼之威心有餘悸。眾人喧鬧中,兩名壯漢取來一柄厚重得多的鐵力木杠,奮力探入。正當眾人歡呼時,那巨蚌忽又將殼一合,那似能橫掃一切、無堅不摧的鐵力木杠,登時又被折斷,脆弱得簡直就象是一截朽枝。
 
        眾人驚呼聲後,場麵一時間靜了下來。那巨蚌便如示威一般,居然又將蚌殼張開,而且這次張得更大,甚至露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珍珠,甚至有一些還奇形怪狀、尚未成型的雜物,光彩極是誘人。但這時已無人敢去嚐試,隻在怯怯私語。
 
        阿易被那老蚌之威所攝,正在感歎,忽聽那海馬笑道:“他奶奶的,這老蚌真長我等誌氣!這些人這樣貪心珍珠珊瑚,何不將頭伸入,讓老蚌夾斷,從此變成一個人頭珍珠?”阿易奇道:“人頭能長成珍珠?”那海馬笑道:“任何東西,隻要進入了珍珠貝,假以時日,都能變成珍珠。你看,那些半埋著的椰子阿火龍果啊龍蝦鉗子啊之類的,是不是已開始有些珍珠的毫光?等時間久了,他們都會變成大珍珠的。”
 
        阿易細看過去,果見那巨蚌肉內,頗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雜亂諸物。這些東西仿佛是不小心掉入了此巨蚌體內,日子久了,外麵漸有一層層越來越厚、能散發豪光的東西包裹。那龍蝦斷鉗已被包得快看不出原來的形狀,很象一顆大珍珠了。但那些更大的東西,如那些形似椰子、火龍果的東西,無論形狀、豪光,都與珍珠還差的遠,看來還需不少時日。
 
        阿易正在驚歎,忽覺身體一晃,已被提了起來,乃是那些看貨商人失去了耐心,想要先去看看別的貨。阿易知一旦被他們帶走,必然凶多吉少,拚命掙紮,情急之下,狠狠咬中了一人手指。那人吃痛,急忙甩開,一把抽出一柄小刀,怒罵道:“格老子,居然敢咬我?我先殺了你,配了藥再送去!不就是打個八折麽?”
 
        海馬和海蟾驚呼聲中,那人伸手撈住絲線,就要往回拉。情勢危急之下,阿易實已無法可想,幹脆把心一橫,一頭躍入那巨蚌殼內,死命深鑽。那巨蚌冷不防被他鑽入,大受刺激,立刻合上蚌殼,絲線登時被夾斷。
 
        阿易乃是活物,害怕之下,依然在那巨蚌肉內拚命朝裏鑽。那巨蚌吃痛之下,忽然一股不知哪來的水箭發出,直衝阿易,同時蚌殼又突的打開,便要將阿易衝出殼外。阿易大懼,極力抓向周圍能抓得住的東西。但蚌肉、珍珠皆圓滑,椰子、石子等也無可著手,隻死死抓住了那形似火龍果之物的幾條邊莢。阿易慌忙使出吃奶的力氣,死死抱住不放。那巨蚌見他居然找到了借力之處,頓時更急,又是一股水箭從蚌肉深處噴了出來。阿易極力避開,奮力轉至火龍果後側,才終於借火龍果擋住了水箭之勢。
 
        正在這時,一片鼓噪聲中,忽然熱燙逼人。原來那看貨商販老羞成怒,居然趁機扔了一把火進來。驚叫聲中,那蚌急忙又是一股水箭衝出,總算擊滅了那火把,閉上殼體。但火把個大,火雖熄滅,火星尤在,依然燙得那老蚌渾身顫抖,不得不又把殼張開。但那火把重大,又近死角,水箭一時衝不出去,依然嵌在其內。外麵眾人似也發現了此奇效,哄笑中,又有數人將火把點燃,就要扔將過來。
 
        阿易恐那大蚌水箭順帶將自己衝出,正死死抱住那火龍果,忽似聽到一個聲音:“快將那火把推出去!”阿易一驚,但馬上知道這必是大蚌在求自己。此時形勢緊迫,他也顧不得細想是不是這大蚌在騙自己,急忙又使出全身力氣,拚命將那火把推出。外麵諸人呼喝聲中,幾隻火把又被扔了過來。那巨蚌急忙閉殼,總算將眾火把擋在外麵。
 
        阿易剛剛才喘了口氣,外麵磨聲又起,顯是那些人已重拾磨殼的笨辦法。此法雖然極慢,卻是真正的威脅。若是那些人堅持不懈,巨蚌終無可抵擋,這可如何是好?
 
        阿易和巨蚌都急如火燒。阿易忽然心頭一動,急道:“快打開殼,我扔些明珠出去!”那巨蚌也醒悟過來,雖極度不舍,但情勢如此,實在情非得已,隻得同意。當下蚌殼微張,阿易一把明珠出去,散得眾人頭上、船上、海上到處都是。
 
        這蚌巨大,珍珠乃是上品,眾人早已眼紅,但礙於被船商先行發現,無可爭奪。可現在裏麵的明珠自己散了出來,掉落頭上海上,那便誰先搶到就是誰的,焉能不搶?眾人哄搶中,果然扔下打磨的活,任憑那船商怒罵揪打,也無可收拾。
 
        阿易和大蚌終於暫時鬆了口氣,但馬上又愁容滿麵:明珠再多,再難打撈,也終有掃清的時候。自己等在這裏無可脫逃,終還是難逃毒手。這可如何是好?
 
        那大蚌似是下了決心,忽對阿易求道:“你欠我一條命,幫我個忙如何?”阿易本想說:“我也救了你一命,哪裏還欠你?”但耳聽蚌聲苦楚,心下不忍,隻好點了點頭,道:“沒問題。可現在我也自身難保,如何能幫你?”那巨蚌咬牙道:“我是活不了了。我的這些還沒成型的孩子,望你幫我將他們推入海中,設或有萬一的希望,能被其他蚌殼繼續哺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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