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傑塔拍下的最後一張照片，兩個月後，她走了。 活在今天的我們，可以説十分幸運，科技的發達，醫學的進步，藥物的不斷更新，在在都令人類的壽命延長，國人口中的祝福語“長命百歲”，如今已經成了現實，百歲老人已經不再是稀有之物，僅僅我認識的老人當中就有四位，其中一位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她與外子同來自斯洛伐克，我稱她傑塔（斯洛伐克語阿姨的意思），認識她那年她八十多歲，丈夫去世，她獨居在一所公寓，不開車，但依然能騎自行車去附近買東西。傑塔熱情好客，常親自下廚請我們吃飯，她兒子（外子的朋友）也會來作陪客。與大部分中國老人不同，傑塔不願跟兒子一家住，儘管兒子曾請她一起住在那間漂亮的獨立屋，老人也不爲所動，堅持自己住、自己照顧自己。 在以後的交往中，我瞭解到傑塔因爲身爲猶太人，二戰期間與丈夫分別被抓進奧斯維辛集中營，同時被帶入集中營的還有她年僅五歲的女兒，1945年二戰結束，傑塔與幾年未見的丈夫相擁而泣，卻得知小女兒與其他兒童一起被納粹份子殺害，儘管心如刀割，生活還是要繼續。戰後傑塔又生了兩個兒子，滿以爲日子就這樣平安過去了，誰知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蘇聯軍隊入侵捷克斯洛伐克，斯時他們一家正開車從南斯拉夫旅行回程，路人看到他們的車牌，告訴他們------捷克斯洛伐克被蘇聯占領，你們不能回去了。於是，傑塔一家人直接開車到維也納，登記成爲難民，最後經安排一家四口落腳加拿大。 大概因傑塔的不平凡經歷，她的性格顯得獨立又堅強，直到她93歲的那年，雖然身體沒有大病，但她主動要求入住養老院，在兒子的安排下住進一家像酒店一般的養老院。她的房間包括一廳一睡房一洗手間，傑塔很滿意，當時她兒子還未退休，她便讓我們跟她一起去選購家具。 雖然此事已過去十年，但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傑塔很明確地告訴我們她需要選購一個放在廳裏麵的沙發，先去的是Ikea，貨品琳琅滿目，尺寸大小不一的沙發擺滿展示區，但她看來看去都不滿意。我們又帶她去了附近另外一家標榜歐洲風格的家具店，她很仔細地對比著質地、結構及價格，依然不是很滿意。如是這般，一直去到第四家店，終於找到令她心滿意足的雙人沙發（Lover seat）。 不由得感嘆：93歲的傑塔，雖已踏入人生歷程的最後階段，但她仍然如此認真對待生活，一絲不苟，令我十分感佩。自從傑塔搬入養老院後，我們常常去探望她，老公告訴我，傑塔幾乎是很正式地告訴他: 她歡迎我們去探望，但事先一定要打電話通知她。 後來才知道，她不願蓬頭垢麵、衣著不整地見人，甚至她兒子也一樣，因此，每次當我們踏入那間窗明幾淨的小客廳時，眼前的傑塔都會衣冠端正、略施脂粉、笑口嚶嚶地迎接我們；除此，餐桌上一定會擺著她親手烘烤的小點心或蛋糕，還有一瓶朗姆酒，旁邊是幾隻晶瑩透亮的小酒杯，花瓶插著一束鮮花，寒暄過後，傑塔會小心地將酒倒入小酒杯中，示意我們都手持酒杯，她則認認真真地說幾句祝福語，這才落座，邊吃邊聊。 別以爲九十幾歲的老人家”兩耳不聞窗外事“，傑塔每天看電視新聞，讀溫哥華的【太陽報】，討論起世界大事，一點都不輸一般人，從當年的美國奧巴馬，到以色列的中東局勢，從俄羅斯普京的強人政治，到歐洲收留難民的政策，甚至有時還跟我討論中國大陸與臺灣問題。其實，傑塔並未讀過大學，她就是對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懷著好奇心，當然對我這樣一個來自東方的小女子，她也是充滿好奇心，多次問起我的身世和家人。難能可貴的是，傑塔每年都會為我寄來生日卡，最後一次的生日卡，我一直保留至今。 我們三重奏小組曾多次在那間養老院演奏，當然主要是爲了傑塔，特別是她95歲以後的每年生日，每次演奏她都會盛裝出席，完畢後，她都真誠地表示謝意，我們則表示下次會再來爲她演奏，每逢這時，傑塔就會認真地說：不知道那時我還會活在世上嗎？也許你會覺得她有些矛盾，既然對待生活中的每個細節都那麽認真，爲何又會對生命表現得如此悲觀呢？開始我也曾這樣想過，但後來的事情令我瞭解到: 傑塔並非悲觀，用豁達二字似乎更貼切一些。 生活在養老院，來來往往的都是各種各樣不同年齡，甚至身患不同疾病但仍能照顧自己的老人家，有天傑塔告訴我們，此院樓下是裝修得有些豪華的餐廳，每天碰麵，都會互道How are you，這本來是英語中最普通的問候語，對方一般會答I am fine. 傑塔也一樣，可是有一天常跟她打招呼的老先生不見了，明明前一天才表示自己I am fine，次日卻被送入醫院急診，再也沒有回來。自此，傑塔對I am fine一語十分敏感，她搞不明白這個年齡的人對於fine的長度及真實度究竟有多少，她開始對此有了哲學角度的思考。 對於傑塔近百歲的高齡，我們總是由衷贊嘆，長命百歲，而又相對有不差的身體，誰不想呢？但她似乎並不以爲然，她常説的一句話就是：年歲大（九十以上）真的不是像去燒烤（picnic）一般好玩，你們如果能活到這個歲數，自然就會體會到。傑塔身體算是硬朗，她沒有嚴重心臟病，也沒有癌症，但這個年歲的人畢竟器官老化，致使小毛病不斷，頭痛頭暈血壓高是家常便飯。 去看醫生，醫生也因她沒有什麽特殊病變，囑咐她好好休息即可。我們曾陪她一起去看過醫生，候診室坐滿病人，男女老少，雖然傑塔年逾百歲，但沒有醫生或護士因此而給予百歲老人有優先看病的權利，無論你一百歲，或七十歲、四十歲甚至更年輕，你都要耐心等待，除非急診病人。可是看完醫生，甚至服完藥，她的症狀依然未減，想想也是，醫生以治病爲要務，世上沒有醫生有本事可以改變老化的器官啊。這個時候，我理解了傑塔所説的-----年紀大真的不是像去燒烤（picnic）一般好玩。 在我的印象中，傑塔從來沒有對她的近百高齡興奮過，反而總是自嘲: 上帝他老人家，是不是把我忘了啊，我早就應該走了的啊。 2015年10月中，傑塔不慎夜間跌倒，她沒有聲張，直到早上才跟有關人員談起，養老院立刻叫車把她送入醫院急診，經檢查後發現髖骨骨折，安排第二天手術治療，想不到的是次日醫生有急診，手術需拖到第三天才做，這裏也證實了前麵所提到的，沒有醫生或護士因爲病人年逾百歲，而特別重視這個手術。所幸手術很成功，然而，術後不到24小時，傑塔竟走完了她100歲零7個月的生命歷程。一直在醫院陪伴她身邊的女友人（同鄉）後來告訴我一個細節，當傑塔躺在推床上，等待進入手術房時，她請女友人遞給她一把梳子，她要整理一下稍顯淩亂的頭髮，這就是傑塔，將尊嚴看的比生命還重要。 傑塔走了，留給我一片悵然，她爲我展示了活到九十幾歲直到一百歲的人生狀態，和在生命最後的階段中，如何坦然麵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如同我們的出生，（除自殺外），我們每個人都不知道那最後的一天何時到來，所能把握的是我們活著的當下每一天，因此，享受每一天，有尊嚴地度過每一天，最後要感恩每一天，才是我們每一天的功課。 【全文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