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哥哥和我(一)
文章來源: 小雨清明2021-06-19 18:34:16
在知乎上,突然被人邀請回答“你的父親是否是個好父親?
我這才驚覺,原來是父親節又快到了。
 
我不知道如何去回答這個問題?這問題對別人或許簡單,對我卻有些複雜。
我這麽說,肯定有人以為我父親對我不好。
不是的,恰恰相反,我父親很疼愛我,從小到大我都是父親最疼愛的那個小孩。
如果他是我一個人的父親,我可以毫不猶豫,且十分自豪地回答,我的父親不但是好父親,還是天下最好的父親,可問題是,我還有個大我15歲的哥哥,父親好不好?他也是有一半話語權的。
況且父親一輩子不端水,他的偏心也是顯而易見的,所以,我無法繞開哥哥,來回答這個問題。
哥哥是長子,又是家中唯一的男孩,按理,為血脈,為香火,父親都應該更偏向他才對。
可事實卻並不如此,父親對我和哥哥的態度,完全是顛倒的。
父親看我,怎麽看,怎麽可愛,再調皮再犯錯,也不舍得責罰,頂多,瞪我兩眼,即便如此,那眼神也是極溫和的,所以他再凶,我也不怕他,他在我麵前,就是個一捅就破的紙老虎。
然而外人眼裏的父親,卻是個有勇有謀,特講義氣的人,是個生死不怕能幹大事的主兒,從長相到性格,他都像極了《追捕》裏的高倉健,渾身散發著硬漢魅力,仿佛這個世上就沒人能叫他輕易屈服。
然而我是他的異數,在和我的戰爭中,他基本就沒贏過,繳械投降是他的常態。
打小,他就無原則地遷就我,那怕是再無理的要求,到他那,也會變得合情合理,他總是竭盡所能地滿足我,他對我從來都是有求必應的。
比如,我看到別的小朋友蕩秋千,回家找他要,他就真的在屋梁上幫我吊了一個,每天一下班,總要抱我上去,把我搖得咯咯地笑。
看我羨慕別的小朋友玩水槍,他就把才給我買的小皮球,紮上洞,陪我一起刺水玩。
我一直覺得,我爸最適合的職業是黑社會老大,很可惜,陰差陽錯的,他沒找到這樣的組織,否則我就可以嚐嚐遙控黑老大的滋味了。
 
可他對哥哥則完全不一樣,他看哥哥時,永遠是一副老丈人看毛腳女婿的神態,不但挑剔,且還略帶著敵意。
唉,那神情就像清宮劇裏康熙爺看太子,滿臉盡顯失望和不屑。
可他卻沒有大片江山或富有的家業讓哥哥繼承啊,他憑啥這麽威風?我覺得哥哥很冤。
然而家裏仿佛就隻我清醒,除了我,沒人能對他說不,父親在我們家的威風,一點也不比站在金鑾殿上的康熙爺少。
哥哥要命地怕他,隻要他在,哥哥就永遠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那神情,活脫脫就是小老鼠遇著了大花貓,貼著牆根,隨時準備開溜。
可他這一副受氣包的樣子,並不能讓父親心生憐憫,少罵他幾句,因為在父親眼裏,他這分明就是形容猥瑣,上不得台麵的表現,隻能讓父親更生氣。
我們家,但凡隻要他們遇到一起,那怕隻是吃個飯,也絕對能吃出西伯利亞寒流來,此時即使父親啥都不說,他那一臉的寒霜也足以讓人後背發涼。
這種時候,母親或是嫂嫂多會給我使眼色,慫恿我跳出來,替他們擋一擋這要命的寒流。
通常隻要我講個蹩腳的笑話,或直接向父親撒個嬌,賣個萌,父親都會不忍心再將臉拉著。父親一笑,立馬春回大地,桌上飯菜,仿佛又有了勾人食欲的香氣。
嫂子說,我就是我們家的救星,是唯一敢逆父親龍鱗的那個人。
 
長大了,讀紅樓,每每看到寶玉懼怕他爹的描寫 ,總能讓我想起父親和哥哥,原來這世上,不止我們一家,有這樣扭曲的父子關係。
好在,父親一直在西北工作,回來的機會並不多,否則真不敢想象我和我的小侄女侄兒們會在怎樣一種氛圍中長大。
長期生活在那樣一種氣氛中,我會不會扭曲?哥哥會不會終於爆發,順帶著把我給滅了?
小時候以為,哥哥不理我,不過是我們年齡,差得太大,似乎有一代人的距離,不是嗎?嶽飛和嶽雲父子不就差了16歲而已。
說什麽長兄如父,哼,全是騙人的。哥哥從來就沒給過我好臉色,能不凶神惡煞對著我,我就謝天謝地了。
每每他從父親那受了氣,他都會想來找我茬,仿佛隻有這樣,他才能給自己找點補
明的他不敢,他隻敢暗的,他最擅長的,也不過是在父母看不到的角落用眼睛我。
在他冰冷的目光裏,我總是能看到有無數的小刀子在亂飛的。
我曾試著想改善我們的兄妹關係,可每每瞥見他那看我,像看一坨小狗屎的神情,我就沒了勇氣,徹底泄氣了。
他待我甚至還不如鄰家哥哥待我好,任我再討好他,他也不會給我半分的顏色,他對別人誰都好,就是對我不好,仿佛我生來就是他的死敵一般。
小時候,我實在不理解,我到底是那裏得罪他,以至於他如此嫌棄我。
大了,我就明白了,尤其是自己也做了父母之後,我開始一步步和自己也和哥哥和解。
因為沒有比較,就沒傷害,至少在我出生前,他認為父親隻是為人嚴苛,是個嚴父罷了。
可我的出生,卻讓他看到了父親的另一麵,對他,不是不會愛,而是壓根就不愛,我成了哥哥一輩子的意難平。
 
我不知道,也無法確定,到底是哥哥先對我不善,而引起父親偏;還是因為父親先偏了心,刺痛了哥哥,而導致了哥哥對我一直的不友善?哪個是因?哪個又是果?
這問題就像,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無解,雖明知道無解,它仍困擾了我很多年。
我常常在想,如果當年父親待哥哥如我一樣,或待我如哥哥一樣,那又會是怎樣一種結果呢?
不用開口,我也知道,我哥對我父親有著怎樣感情和評價,像所有不被父親善待的孩子一樣,我哥一直對父親充滿了怨氣。
在他眼裏,父親恐怕連稱職都算不上吧,又怎麽能強求他說好呢?
 
我的出生是多麽地不合時宜啊,有時連我自己都覺得,母親就不應該生我,害得我總內疚,跟欠了哥哥多少錢似的!
其實我也蠻冤枉的,畢竟我啥也沒幹,父親寵誰,是我能左右的了的?
有一陣,哥哥以為打我小報告,詆毀我,就能讓父親少疼我一些。
可他又錯了,父親是什麽人,豈是他所能蒙蔽的,哥哥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打我小報告的結果是,讓父親更覺得他心眼小,快成家的人了,居然還自己的小妹妹計較,一句沒出息,徹底剝奪了他哥哥對妹妹的管轄權。
 
哥哥更恨我了,我仿佛聽到了他咯咯的磨牙聲,他做夢都想一口咬死我吧。
多少年後,有一次和同事閑聊,她說起小時候父母的偏心時,她那個咬牙切齒,麵貌猙獰勁兒,真嚇著我了,原來我哥還不是最過分的。
她說,有時候她真想一刀宰了她小妹妹,這話讓我後脖頸忽然涼颼颼的,不知道哥哥可曾
有過這樣瘋狂的念頭?
老公說“大舅子還是善良的,他要想對你做什麽,豈是父母能防的住的。
你要對你哥好一些,要謝他的不殺之恩,否則你可能早就去閻羅殿上打醬油了。”
 
還好,很快我就離開家鄉,離開哥哥,被父親接到身邊,去西北讀書了
和大多數普通父親的順遂人生不一樣,我父親的一生充滿坎坷,他最好的時光也隻是十歲之前。那時他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一路繁花,日子過得甚為順風順水。
可動亂的年代,注定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
先是爺爺的意外離去,接著家裏又遭了土匪,錢財被洗劫一空,等贖回被綁進土匪窩的三歲叔叔後,家裏已是有上頓沒下頓了。
身為長子,照顧寡母,供養弟妹的重擔一下落在了他幼小的肩上。
我奶奶是個做慣了“大小姐”的人,遇事除了哭,再沒別的能耐。
爺爺在世時,她連家都不會管,任由雇工和傭人胡作非為,此時,父親又能指望她什麽呢?
從那之後,到我出生之前的二三十年裏,他的人生一直都不順遂,滿是荊棘,險象重生,有很多次他都差一點就去見了閻王。
我出生時,他已人到中年,臉上早已布滿風霜,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一名慈父,然而,他始終卻隻是我一個人的慈父。
每次聽到母親講這些時,我的心都好痛,真希望這世上能有穿越機,好讓我回到過去,去幫一幫那一刻的父親。
我不知道父親那些年是如何熬過來的,因為他不像母親,喜歡對著我憶苦思甜,反反複複地講自己悲催的過去,搞得我很煩。
父親是那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他從不和我提自己曾吃過的苦,遭過的罪,即便有時母親提起,他也會雲淡風輕地略過。
 
仿佛他生來就比別人堅強和勇敢,他所遭受的任何苦難,都不值一提。
可他卻在看到我跟著老公住集體宿舍,蹲著用小煤油爐燒飯時流淚了。
我是他一生中的異數,是他最疼愛的人,也是傷他最深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