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個月，鄉下有人要來我家了。

我小時候，大約每年一次，家裏要接待一位“鄉下哥哥”。 他是我爸的堂侄，隔了幾層，連我爸都說不準，但他們同姓，曾祖輩又是同一個省裏的，這就足夠證明他們之間的親戚關係了。

鄉下哥哥其實並不住在農村，而是在烏魯木齊，可能因為他以前在新疆建設兵團生活過，種過棉花、放過羊的，好壞也算一個農民。後來他脫離了兵團，到烏魯木齊紮根。但“鄉下親戚”的身份早已固定了，不可改變。

也不知為什麽，我爸和鄉下哥哥的關係特別好，好像是和文革時期的審查有關，我爸的學校到鄉下哥哥那裏去調查我爸的“曆史問題”，鄉下哥哥不知說了什麽話，或許也就是實話，解救了我爸。據我爸說，文革時經常搞這樣的“外調”，反革命分子就是這樣挖出來的。

鄉下哥哥大約每年要來上海出差一次，每次來，都要在我家住一、兩夜。他可以在單位裏報銷旅館費，到我家來完全是為了走親戚、聯絡感情。他來訪的方式很突然，通常是上午電報到，下午人就到了。電報送來的時候，我父母都在上班，由鄰居代收。父母五點半回到家，鄉下哥哥六點就出現在家門口了。

我媽每次都是有苦說不出，一進門，馬上動手做飯招待客人還不算，還要準備床鋪被褥，忙得手忙腳亂。每次我爸總要婉轉地提醒鄉下哥哥：下次來，早一天打電報，我們也好有個準備。但鄉下哥哥總是舊習不改。

怨歸怨，你不可能不喜歡鄉下哥哥。他是一個特別喜慶、陽光、豁朗的人，一張笑嗬嗬的臉，從早樂到晚，打哈哈、開玩笑、說故事，沒有安靜的時候。我是家裏最歡迎他的人，雖然他比我大十五歲，我和他可以談天說地，沒完沒了。所以鄉下哥哥來我家，我就像過節一樣。

那幾年鄉下哥哥替烏魯木齊的單位跑業務，全國到處出差，走遍了大江南北、天涯海角，見足了世麵。因此他有一肚子的經曆、見聞和故事，加上一張嘴巴能說會道，語調抑揚頓挫，真比說書還好聽。吃完了飯，我們全家就圍桌坐下，興致勃勃地聽他侃。

印象最深的一個故事，是鄉下哥哥在雲南碰上了鬼。據他說，他在一個縣辦工廠的廠長家裏喝酒出來（強調：沒有喝醉），巷子裏迎麵來了一個妖裏妖氣的女鬼，拉著他就往自己家裏跑，進了家門就把他往裏屋拽。那裏屋有一張床，床上鋪著大紅的床單，窗上掛著大紅的窗簾，女鬼的嘴唇塗的也是血淋淋的大紅唇膏。鄉下哥哥好不容易掙脫了女鬼，一口氣跑回那廠長的家裏。廠長聽了他的描述，大笑不止，說他“真見鬼，撞上了個出門拉客的”。

我爸在學校不用天天坐班，第二天就陪鄉下哥哥上南京路購物 – 那時不叫購物，叫采購。他拿出一張單子，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家人朋友熟人鄰居同事的委托，有大白兔奶糖、萬年青餅幹、采芝齋麻酥餅、奶粉、皮鞋、西褲、毛料、床單、雪花膏 …… 南京東路幾家大百貨商店基本上都能買齊。

鄉下哥哥也給我們帶禮物，都是新疆的土特產，有葡萄幹、大棗、核桃。一次帶了兩隻哈密瓜，一口咬下去，甜美的汁水沿著手指流下來，好吃極了。他一個人就吃了一隻，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路遠迢迢拎一隻瓜到上海來自己吃。他還給我帶過一條天藍色的紗巾，說是維吾爾族女人包在頭上的，從什麽斯坦國家進口的。我一看商標，是上海出產的。

有一次，鄉下哥哥帶來一個人，他的新婚妻子。他事先沒告訴我們（典型的突然襲擊），門一開，鄉下哥哥旁邊站著一位個子高高、兩頰紅紅的年輕女子。他很自豪地向我們介紹：這是我的愛人，是上海人！

鄉下哥哥原本對上海姑娘沒啥好感，說她們主意多、難伺候、嬌驕二氣，曾發誓說，一輩子打光棍也不娶上海女人！所以我們全家都很吃驚他有了個上海妻子。原來這“鄉下嫂嫂”也是建設兵團家庭出身，父母都是上海人，父親在解放初就進了疆。

鄉下哥哥因為娶了個上海人，還整整比他小了九歲，眉宇間無不流露出洋洋自得，口裏卻謙虛地說他自己是撿了個大便宜。有一次我陪他們上街，他為了什麽小事在商店裏和別人吵了起來，居然說：“你們上海有啥了不起，我還娶了你們的女人呢！”

鄉下哥哥和他的上海妻子相親相愛三十多年，生有一兒一女。九十年代，鄉下哥哥為了讓妻子回老家，賣掉了烏魯木齊的生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很多錢，把兩人的戶口轉到了上海，夫妻倆也早早地退休了。

現在，鄉下哥哥和他的上海妻子要來美國旅遊了！我自告奮勇帶他們去看尼亞加拉大瀑布。他在郵件裏問我：“你要從上海帶什麽東西？別客氣，盡管說！”

我趕緊回答：“什麽都不要帶，什麽都不需要！”

“要不我帶些冬菇、蠔菇、猴頭菇？記得你小時就喜歡吃菌菇。”

“千萬別帶菌菇，我這裏都買得到！”

他又問：“你們那裏有踢翻泥嗎？有很多人托我買東西 ……”

我說：“踢翻泥，是Tiffany吧，我們城裏有的，我可以帶你去。他們托你買些什麽？”

“戒指、胸針、項鏈，要鑽石、紅寶石、藍寶石、綠寶石 …… ”唉，鄉下哥哥怎麽一生都在替別人帶東西！不過至少現在他帶的東西比以前高大上了。

我先生的親戚觀念比較淡薄，搞不清這種七拐八彎的裙帶關係，倒是很想知道上海老婆到底有什麽稀罕。而我呢，興奮之餘，也有些許擔憂，不知鄉下哥哥會不會即興改了航班，在某個我們意想不到的日子，突然大包小包地出現在我家門口？

陪鄉下哥哥去南京路采購（80年代，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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