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幼兒園一直到大學，我的個子在班裏都屬 top 5%。小時候走在家附近的街上，常有熟人見了我作驚訝狀：啊呀， 才幾個月不見，怎麽拔得這麽高了啊！我聽了，真不知應該得意還是懊惱。

首先是衣服，瘋長的那幾年，褲子和裙子都跟不上。有一半的日子我穿著超短裙（那時還沒流行超短裙），或褲子下麵露著腳踝骨（那時還沒流行中褲）。班裏我個子最高，體育課排隊總是做尾巴；合唱隊上台演出，我站在右側最邊上的幕後，觀眾看不到我，我也看不見觀眾；在一群身高正常的女同學中總有插蠟燭的感覺。

有一年，我們年級接了一個“翻牌子”的任務，即在運動會的開幕、閉幕式上，坐滿一邊的看台，每人腿上擱一本很大的硬紙板書，每一頁都是不同的顏色，根據指揮的小旗翻出各種顏色，形成大型字樣或圖案。這是全班的活動，整一天不上學，等於是合法的逃課，無論如何也是不肯錯過的。

但後來運動會要削減翻牌子的人數了，我們班多出四個人來，個子最高的兩個、最矮的兩個，就被削去了。他們收回了我的紙牌書，我眼睜睜、孤零零地看著所有的要好同學都排著隊去了體育場，排練結束後人人手裏握著一根冰棍回家。那時我就意識到，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因為個子高而被裁員了。

小學高年級時想參加舞蹈隊，老師說，你個子太高，在一排人當中戳著太顯眼，去唱歌吧。

高中裏打籃球、乒乓球，我的個子都有優勢，但這個優勢很快結束了，因為要準備高考了，體育、文藝，所有活動都丟在了一邊，全力以赴考大學。 天天看書、做習題、死記硬背，連自己身高多少都忘了，反正都是長時間地坐著，腿長腿短都一個樣。

我十六歲停止生長，個子停留在1.68米。如今，這個身高在華人裏最多隻能算中上，但在八十年代的南方人當中，這個高度也算比較突出了。大學裏時興跳交誼舞，我的身高，使很多男同學不敢請我跳。那時我們周圍有多少優秀男生啊，才高八鬥的文科生、勤奮聰明的理科生，五官端正的、善解人意的、幽默有情趣的 …… 唉，隻可惜個子矮了點。不是嫌他們矮，而是嫌自己個子高。從此高跟鞋不敢穿了，背也弓起來了，盡量把自己壓低、壓低！

還好，芸芸眾生中總算走出了一個一米八的理科男，時不可待、機不再來，趕緊抓住！

到了美國，到處都是高頭大馬，我頓時覺得人矮了半截，終於可以挺胸抬頭、放心大膽穿高跟鞋了。讀書時，我的學生公寓隔壁有個名叫坎蒂的黑人女生，估計有1.72米高，長腿翹臀，魔鬼身材。有一次在電梯裏碰上她，她問我：你有沒有興趣去做模特？

當模特，做夢都不敢想。1.68, 即使在國內做模特也不夠高，更不要說在美國了。坎蒂看我一臉狐疑，就解釋說，她在市區一家時裝店做業餘模特，每年幾次搞促銷，在購物中心走走台，拍拍廣告，不正式，也不專業，很隨意的。她知道有兩個女孩最近辭了，鼓勵我去申請。

我一聽報酬還不錯，最誘人的是，在店裏買衣服還有折價 30% 的雇員優惠。那時年輕，又剛到美國，有一股什麽都願意試一試的好奇心和冒險精神，就決定去申請。

我從來沒走過台，沒有任何訓練。到了店裏，心一橫，豁出去了，學著電視裏看到的時裝秀走了幾步，然後髖關節一扭，來個亮相。經理說，可以了，你一點經驗也沒有，走路太挺胸直背，這又不是跳舞。你先來培訓，到時再決定我們要不要你。總算被勉強錄取。

那家時裝店共有三家分店，都是當地的。有四個女孩做模特，都是我們大學的在校學生，我是其中最矮的一個，這下子嚐到低人一等的滋味了。我共參加了四次走秀，拍過幾張廣告，穿的衣服從職業套裝到短褲T-恤，什麽都有。我自己最喜歡的一套，認為最適合自己的，是深色直筒牛仔褲和寬鬆的白色絲質襯衫，配上三寸的細高跟鞋。這一套，我在走秀活動結束後就以雇員優惠價買下了。

從此以後很多年，牛仔褲和白襯衫就是我的最愛。牛仔褲的褲管時寬時窄，但白襯衣基本上都不太會過時，隻是人的體重處於上升趨勢，塞不進去了，一件件地淘汰、一件件地更新。老公總是笑我，說我對白襯衫有癮，在我看來千姿百態的白襯衫，在他的眼裏都是一模一樣的。

上個月去家庭醫生那裏體檢，護士為我量身高，說是 5’5.5”（1.66m）。我說不對呀，我一直是 5’6” (1.68m)！她又量了量，說，沒錯，five feet, five & half inches.

回家路上我有點抑鬱。難道我一年裏就縮了半英寸嗎？地心吸力對中年人的作用真有這麽大？ 這樣一路縮下去還了得？不知人縮水的是上身還是兩腿？希望是上身，這樣的話，那十幾件白襯衫都還能穿。如果下身短了，我那些心愛的牛仔褲就有麻煩了。

不過我很快就想開了，到了我這個年齡還為這半英寸糾結，也太不成熟了吧！其實，人到中年，不僅身高，所有方麵都在縮，生命的收縮是正常現象，縮到最後，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回歸大自然了。

一旦躺下了，還會在乎什麽身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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