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出生在北大荒的那些日子……
文章來源: 東籬翁2015-02-26 17:48:11

女兒出生在北大荒的那些日子……

今年二月,女兒在加拿大渥太華的Queensway-Carleton 醫院生下了她的第三個孩子。看到女兒和剛來到世上的小外孫女安靜地躺在那設備齊全的產房裏,看到醫生護士有條不紊地準備著產後的護理,我的腦海裏不禁又浮現女兒出生在北大荒我自己蓋的土坯房中的那些日子……

1975年,在下鄉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五師獨立營 (後來改為九三農墾局高峰馬場)七年後, 在看不到任何“返城”希望的情況下,我,一個上海66屆高中的老知青,和天津姑娘佑敏決定在北大荒結婚了。這在當時是一個無奈而痛苦的決定, 一旦在邊疆結婚生子,就意味著準備一輩子“紮根北大荒”了, 意味著放棄返城的念頭了。1975年是我忙碌的一年。要結婚就得自己蓋房子。當時我已在營部中學擔任教師。在學校領導的支持下,我和另外三個準備結婚的男知識青年一起決定在校園裏利用業餘時間自己蓋房。 我們和大泥,脫大坯,壘大牆, 硬是用我們自己脫的大坯蓋起了一棟土房。學校為我們申請到了一些磚,用來砌土炕壘火牆。 那真是脫胎換骨的一年。不知身上流了多少汗,手上起了多少繭。到1976年我們就結了婚並搬進那一臥室一廚房的土坯新房,盼著生個孩子,準備過起“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典型北大荒人的日子了。

1977年春,北大荒那一望無際的雪原剛開始融化。在白樺樹剛綻出新芽時,我欣喜地得知妻子懷孕了。那時知青在結婚後,老婆一懷孕就多送回大城市父母家中。 畢竟大城市的醫療條件要好得多。然而我們深知雙方父母當時都有困難,決定不去為難父母,準備在北大荒自己家裏生孩子。這一消息傳出,很多知青朋友和當地老鄉都來勸我們改變主意。因為當時我們營部隻有一個設備簡陋的衛生院。佑敏是個倔強而有主意的的人,她說:“本地老鄉能在這兒生,我為什麽不行?”於是,一錘定音,不再改變。我們倆就早早開始為生孩子作準備。預產期是十一月,北大荒九月分就開始轉冷,我們得備足食品,衣服和柴禾。佑敏有空就縫製小衣服, 準備尿片子。我在房子前開了一片地,種滿了黃瓜,西紅柿和青椒。又在家裏臥室的土炕前挖了一個小地窖,冬暖夏涼,用來儲藏食品。我們家院裏那一年養了十隻母雞,一夏天攢了幾百個雞蛋, 可以給佑敏坐月子用。一到周末,我就背上水壺拿上砍刀,上山砍柴。當地老鄉趕著馬車為我拉回了好幾車柴禾。我那年近七旬的外婆也特地從上海來東北我家,準備幫忙伺候月子。就在萬事俱備隻等東風時,知青中傳來了恢複高考的消息。不久後,據說連我這樣已經三十出頭,又結了婚的似乎也可以報考。於是我就有點“蠢蠢欲動”了。在妻子和外婆的支持下,白天我一麵繼續教書,一麵為孩子出生做準備,到了夜深人靜時則是我掌燈苦讀,複習迎考的好時間。那時的北大荒,幾乎天天一到晚上就停電,我就點一盞馬燈看書,重新撿起已經十年未碰的高中課本。

十一月分了。北大荒又被厚厚的大雪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預產期臨近了。據檢查胎位很正,情況不錯。可營部衛生院的本來胸有成竹的周大夫卻坐不住了。她來我家,動員佑敏去師部醫院。看來這位給那麽多的農民孩子接過生的大夫對於第一次接生知青的孩子卻感到膽怯了。可是在冰天雪地裏,去幾十裏地外的師部,萬一在途中有個閃失可不是鬧著玩的。佑敏不但不怕,反而寬慰周大夫說:“周大夫我們信得過你!我那兒也不去。”

這一天終於到了。118日是一個滴水成冰的日子。刺骨的寒風卷起地上像麵粉般的雪,在半空中旋轉了半天,又灑下來。人人都躲在房子裏守在熱炕上,野外見不到一個人影。這一天,天黑得格外早,電又停了。整個大地如死一般的寂靜。半夜妻子的肚子開始疼痛起來。周大夫聞聲趕來。熱心腸的知青鄰居張麗新也過來和外婆一起給大夫當下手。按照當地的習俗, 丈夫是不進產房的。於是我的任務就是在廚房燒熱水。灶頭的煙是通過土炕後再進入煙筒的,所以燒水時也燒了炕。我又將爐子也燒得旺旺的。此時寒風凜冽,風神大發淫威,立誓要把整個地球都變成大冰窖。爐子,灶頭,火牆,土炕散發的熱氣被從門縫,窗縫鑽進來的冷風不斷地稀釋著。黑漆漆的廚房裏,灶膛裏的火顯得格外的亮。我呆呆地看著跳動的火苗,凝神聽著裏屋的聲音。妻子的哼叫聲,大夫的鼓勵聲,外婆的安慰聲,鄰居的張羅聲渾雜在一起,可就是聽不到孩子降生的哭聲。我的心砰砰直跳,擔心著妻子和胎兒的安全。時間好像凝固了似的,一分一秒都那末慢。張麗新有時會來廚房端熱水,看著她那沒有笑容的臉,不用問就知道情況不樂觀。幾個難揶的小時過去了,張麗新出來對我說:孩子的腦袋大,不容易出來,你能不能去高大夫家把她請來?本來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我,就像接了軍令,披上軍大衣拔腿出了門。這時已是清晨五點,東方略見魚肚白。出得門來,我才注意到此時寒風已停,正在飄著小雪花。我踩著雪道,敲開了高大夫的門。高大夫聽說,扭頭就和我一起來到我家。兩個大夫齊心合力,用吸盤吸住了孩子的頭,很開就將孩子接了出來。我的女兒呱呱墜地了。張麗新出來給我報喜,母女平安。我急忙跑進裏屋,隻見妻子蒼白的臉上露著疲乏的笑容;外婆欣喜地抱著小重外孫女;兩位大夫舒了口氣正在整理醫療器具……我迫不急待地從外婆的手中接過我的女兒,抱著她看不夠。一個可愛的小生命就這麽來到了這個世界,無畏無懼,因為她的父母,親友,和一切關心她的人會養育她,愛護她,關懷她!

孩子出生後,我忙裏忙外,管吃管喝管取暖。水缸沒水了,就去井台挑水;佑敏沒有奶,我就跑到奶牛場買了一個大大的牛奶冰砣子。每天砸下一塊來喂女兒。外婆精心地照料著佑敏和小女, 並盡可能地讓我抽時間複習高考。那些日子裏,一到夜裏,在炕頭拉一個簾,讓她們老少都躺下後,就是我複習功課的時間。女兒夜裏不大哭鬧,似乎她也知道爸爸正麵臨一個關鍵時刻。

女兒尚未滿月,我就和許多知青一起去五師師部(九三農墾局)參加了文化大革命後的首次高考。考完後,在等待消息的日子裏,我為女兒取名“雲帆”, 取意於李白詩句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是啊,即使我這一輩子離不開北大荒了,也堅信女兒總有一天是會“濟滄海”的。萬沒想到,女兒的降生為我們家帶來了好運,不久我就以四門考試總分三百八十多分的優異成績被哈爾濱師範大學生物係錄取為77級新生(當時在我們考區,已婚大齡青年隻能考黑龍江的師範)。78年二月,雲帆小女剛剛學會翻身,就離開北大荒,被外婆和佑敏帶去了上海我父母家,我則隻身前往哈師大上學。

三十四年後的今天,我們全家都“濟滄海”了。我和佑敏在休士頓落了戶,雲帆則在渥太華安了家。看著眼前的小寶寶出生在世界上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城市中,有誰會想到她的母親當初是在北大荒的一個土坯房的土炕上出生的呢?

 

201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