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與黑奴情人共度一生的種族主義者
文章來源: 維立2022-12-22 11:5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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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政客醜聞尤其是桃色新聞,是古老的政治傳統。該傳統在美國第一次現身,是1802年湯姆斯·傑弗遜當總統的時候。

眾所周知,華盛頓是全票當選的美國德高望重的第一位總統。1796年,當華盛頓宣布不尋求第三任期時,聯邦黨的亞當斯和民主共和黨的傑弗遜為當總統展開激烈競爭,亞當斯贏了。1800年兩人再次交鋒,這一次傑弗遜取得了勝利。

但在傑弗遜任期上,一個謠言開始不脛而走,聲稱傑弗遜和他的黑奴莎莉·海明斯育有好幾個私生子。傑弗遜對此沒有發表評論,謠言也未成星火燎原之勢。1804年,傑弗遜成功地競選連任。

在之後200年裏,雖然傑弗遜後人一直否認該傳言,主流曆史界也接受他們的說法,傳言並沒有銷聲匿跡。20世紀中葉以來,更有好事者重新打開潘多拉的盒子,把它當成一個嚴肅的曆史課題,用史料來論證這個說法到底是空穴來風,還是確有其事。

其中哈佛教授Annette Gordon-Reed於1997年出版的《湯姆斯·傑弗遜和莎莉·海明斯:一個美國爭議》(Thomas Jefferson and Sally Hemings: An American Controversy)尤其有權威性。

Gordon-Reed 指出,對曆史上有爭議的事情,曆史學家通常依賴白人的說辭,忽略黑人的說辭,這是一種偏見。傑弗遜後人都否認關於莎莉·海明斯的傳言,而海明斯後人以及很多傑弗遜莊園的奴隸都說傑弗遜確實是海明斯孩子的父親。後者的證詞應該得到跟前者一樣的重視。

Gordon-Reed查閱了包括傑弗遜和海明斯後人的書信采訪以及傑弗遜的文章日記等多種史料,對它們進行交叉核對。她的結論是,傑弗遜和海明斯確實有性關係,而傑弗遜確實是海明斯孩子的父親。其中一個證據是,傑弗遜經常在外旅行,或居住在自家之外的某處(比如華盛頓)。但海明斯每次懷孕他都恰好在家,而他不在家時她從未懷孕過。

而且,海明斯的所有孩子都在成年後被傑弗遜解放為自由人。他們是傑弗遜擁有的幾百名奴隸中僅有的幾個被解放的人。海明斯的兒子麥迪遜說,傑弗遜曾對他母親承諾他會解放所有他們的孩子。事實跟麥迪遜的說法一致。

像這種發生在兩百年前的事情,要有證明其真偽的確鑿證據是很難的,曆史學家挖出來的材料都隻能作為旁證(circumstantial evidence)。但Gordon-Reed和她之前的一些曆史學家的研究還是有說服力的。他們的研究發表後,曆史界已經基本上認為海明斯爭議是確有其事。

大家終於對這件事達成共識是在1998 年。那一年,科學家對海明斯後裔和傑弗遜後裔進行了 Y 染色體 DNA 分析,證實了一名傑弗遜家的男性是海明斯後裔的祖先。當然還是有較真的人說這不能證實湯姆斯傑·弗遜跟莎莉·海明斯的關係,但對大多數人包括我來說,這已經是實錘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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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莉·海明斯是傑弗遜的嶽父過世時作為遺產留給他的一百多名奴隸之一。莎莉的母親貝蒂是非洲黑奴母親和歐洲白人軍官的女兒。根據當時弗吉尼亞的法律,奴隸母親所生的孩子繼承她的——而不是父親——的身份,所以貝蒂生下來也是奴隸。

貝蒂幾經輾轉到了傑弗遜嶽父家,和傑弗遜的嶽父生了六個孩子。這些孩子都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統和四分之三白人血統,但他們的身份都隨母親:奴隸。

可能因為海明斯一家膚色比較淺,也可能因為貝蒂有些孩子是傑弗遜妻子同父異母的弟妹,傑弗遜對海明斯一家比其他奴隸待遇優厚。他們都不用下地幹活,全部在家裏工作,有的做管家,有的做男仆,好幾個都得到培訓成為熟練工匠。

傑弗遜對他們的監督寬鬆,態度也友善。比如莎莉的哥哥羅伯特是傑弗遜的私人男仆。但傑弗遜不需要時他可以隨便外出,去哪都行,還可以打工掙錢,錢可以自己留下來。傑弗遜需要時再托話給他,讓他回家來工作。

莎莉是貝蒂最小的女兒。1784年,傑弗遜的妻子去世兩年後,傑弗遜赴法國擔任大使。最初他隻帶著大女兒和幾個奴隸,其中有莎莉的哥哥詹姆斯。但留在美國的兩個小女兒之一患病去世後,他決定讓親戚把另一個小女兒送到法國來。年幼的女兒的越洋之旅需要人陪伴,於是莎莉於1787年來到了法國。當時她14歲,傑弗遜44歲。

曆史學家認為,傑弗遜和莎莉的情人關係就是在巴黎開始的。當傑弗遜和隨行人員於1789年回美國時,莎莉已經懷孕。

傑弗遜擔任駐法大使時法國已經禁止蓄奴,踏上法國國土的奴隸都可以上法庭要求自由。即使莎莉不了解這一點,比她年長又早幾年來法國的哥哥應該是知道的。但兄妹倆並沒有上法庭,而是跟著傑弗遜回美國繼續做奴隸。

他們的選擇讓很多人好奇。他們的家人都在美國,這可能是一個理由。根據莎莉跟傑弗遜的次子麥迪遜的說法,莎莉回國前也跟傑弗遜講了條件,要求傑弗遜在他們的孩子21歲時釋放他們為自由人。傑弗遜答應了,後來確實也做到了。他也在回美國幾年後解放了詹姆斯。

對詹姆斯和莎莉來說,將命運綁在一個人的承諾上是一個巨大賭博。幸運的是,傑弗遜是一個恪守諾言的正人君子,他們沒有賭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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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弗遜是一個性格極其複雜的謎一般的人。他起草的獨立宣言的理論基礎是“自然權利”,即人人生而平等,不言而喻地享有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但他心目中的“人”是白人,白人之外的群體並不享有這些自然權利。

他的一些文字表現出對黑人的輕蔑。他認為他們智力低下,無法與白人在一個社會以同等身份共存,而黑白混血是對純種黑人的改善。當然他也是奴隸製身體力行的支持者,擁有幾百名奴隸。

類似想法在美國建國時很普遍。沒有種族問題時,國父們都是滿腔熱血的公平正義的追求者。但在種族問題上他們很少有人能及格。他們對奴隸製或擁護,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更有對印第安人的驅趕和殺戮,造就美國的另一樁原罪。

這也是為什麽,我對種族歧視的問題比較悲觀。我覺得這是植根於人性最深處的一種東西,是不可能根除的,除非經過很長很長的時間,除非通過很多很多人的努力。不同種族的人比同一種族的人更難融合在一起。相互隔絕的人之間不容易有理解和共情。強大的種族會從心底裏蔑視弱小的種族;而那些今天弱小的種族,如果強大了也不會表現更好,隻怕更壞也說不定。

這也是為什麽,我覺得有些所謂白左願意反思美國的種族歧視曆史,在占有優勢時心甘情願地出讓優勢,是很了不起的。不管他們的方法是否可行,是否操之過急,是否簡單幼稚,他們體現了人性中常常很微弱卻彌足珍貴的善意。

而傑弗遜雖然在今天看來是奴隸主和種族主義者,我對他並無太大惡感。首先他的言行並不總是一致的。他的政敵最愛攻擊他虛偽。他在理論上蔑視黑人群體,但在行為上對每一個黑人個體並不壞。傑弗遜一直到去世都和莎莉在一起,共同度過將近四十年時光。在我看來這是一種驚世駭俗的舉動。

其次,一個曆史人物必須放在他所處的時代來評價,對兩百年前的人不能有和今天的人一樣的要求。我有一種感覺,就是傑弗遜放在今天也會是白左。他的正義感和內省力會讓他意識到蔑視黑人是錯誤的,而他強大的頭腦和淵博的學識會讓他從當代科學知識中了解膚色並不能決定一個人的品格和智力。

即使他不能一下子放棄感情上的偏見,也會小心地在語言和行為上避免偏見。

據說有些人要推翻他的雕像,據說他的有些雕像已經被推翻了,因為他的奴隸主身份和種族立場。我不讚成推翻他的雕像。

反而是今天有些人,不僅抱有落後的種族歧視的想法不肯放棄,而且毫無自省,不以為恥,好像兩百多年的社會沒有絲毫進步,好像自己仍然生活在一個沒有經過啟蒙的愚昧時代,才是真正令人悲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