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講一個“政治正確”的童話故事?
文章來源: 維立2017-09-04 09:10:17

“政治正確”是今天美國社會的熱門話題。它繁星點點地散布在報紙、網頁和政論文章中,無孔不入地鑽進了茶餘飯後無數高談闊論。一提起這個話題,那些沉默的,害羞的,少言寡語的,可以變成雄辯滔滔的演說家,那些清高的,麻木的,對政治不屑一顧的,全成了正氣凜然、激昂慷慨的鬥士。多年的好友,可以因為政治正確一夜之間反目成仇,親密的家人,可以因為政治正確在餐桌上鬧得雞飛狗跳。

但這些為政治正確爭得麵紅耳赤的人不一定知道,早在1994年,美國社會上也刮起過一陣有關政治正確的旋風。那一年,一個叫James Finn Garner的諷刺作家寫了一本叫《政治正確的床邊故事》(Politically Correct Bedtime Stories) 的小書。該書出版後十分火爆,在紐約時報暢銷榜上一呆就是六十多周,一共售出兩百多萬冊,成了當年一個頗引人注目的文化現象。

Garner為什麽會寫這麽一本書呢?原來,很多年前,格林兄弟、安徒生等一幫發福的中年男人,坐在上流社會俱樂部深深的皮沙發裏,一邊抽雪茄,一邊憑空編造了好些童話故事。因為時代以及他們個人視野的局限,這些故事中充斥著對女性、動物、非主流文化的偏見和歧視,已經不適合現代社會的價值觀和品味。作為現代知識分子,Garner認為自己有責任拍案而起,撥亂反正,剔除這些童話中的糟粕,代之以不偏不倚、溫文爾雅的語言,注入現代人的先進理念,重新編纂一本幹幹淨淨,完美無瑕,政治正確,不包含任何毒素,不冒犯任何個體,不會對孩子們稚嫩的心靈產生任何負麵影響的全新的童話集,於是出現了《政治正確的床邊故事》。

《政治正確的床邊故事》的目錄任何給孩子讀過書的父母都倒背如流,不外乎《小紅帽》、《青蛙王子》、《灰姑娘》、《哈姆林的花衣魔笛手》等,但故事卻已經改頭換麵,變得,嗯,頗有新意。比方說,小紅帽去看望生病的外婆,籃子裏裝的不是小餅幹,而是脫脂、低鹽的“新鮮水果和礦泉水”;當大灰狼對小紅帽說,“it isn’t safe for a little girl to walk through these woods alone”時,小紅帽義正詞嚴地回答道,“I find your sexist remark offensive in the extreme”。

Sexist(性別歧視者)這個詞在書中出現頻繁,speciesist(物種歧視者,主要表現在相信人比其他動物享有更多特權)、sizeist(個頭歧視者,即根據個頭來對人的道德、智力等做出判斷)的帽子也是漫天飛舞,書中角色稍不小心,就會有一頂穩穩地扣在頭上。故事的主人公們,狐狸也好,小豬也好,灰姑娘的後媽也好,都熟悉現代人先進的生活理念,比如山羊吃草的習慣是“they did not overgraze their valley and kept their ecological footprint as small as possible”,女性梳妝打扮是“alter and enslave their natural body images to emulate an unrealistic standard of feminine beauty”。為避免誤解,作者講著故事,會冷不丁插進一句旁白,來淡化或澄清剛才的事實。比如交代了Rapunzel的父親是個窮修補匠後他接著說,“當然,他的缺乏物質上的成就,並不表明所有修補匠都缺乏物質上的成就;而如果他們確實經濟窘迫,也不表明他們理應如此”;剛說完女巫的壞話,他趕緊又補上一句,“毫無疑問,她今天的性格是成長環境中多種因素起作用的結果,隻不過因為篇幅限製,我們隻好把細節省略。”

Garner還造出很多新詞來取代那些可能對人造成傷害的貶義詞,比如woman被寫成womyn或wommon,來抹除對男性(man)依附的色彩,“poor”被“economically disadvantaged”取代,“mean”被“kindness-impaired”取代 ,“沒有工作”堂而皇之地變成了“unfettered by the confines of regular employment”。至於《白雪公主》中的七個小矮人,叫人家“dwarf”未免太不客氣,簡直有侮辱之嫌,不如婉轉一點,說他們是“differently statured”(“身材不同”),或者“vertically challenged”(“受到垂直挑戰”)吧。這些別出心裁的新說法,囉囉嗦嗦,七彎八扭,稀奇古怪,叫人啼笑皆非,一個誰也不願冒犯的政治正確者的小心翼翼、捉襟見肘、舉步維艱,活靈活現地躍然紙上。

《政治正確的床邊故事》出版的時候,我剛來美國不久,還在學校念書。這本諷刺政治正確的書既然大獲成功,想必當時政治正確已經蔚然成風,但我這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外國學生並不知道。好在這並不妨礙我欣賞這本書。我喜歡作者的幽默感,三下兩下就把書讀完,好多地方都逗得我哈哈大笑。

最近因為政治正確這個話題太時髦的緣故,我又翻了翻《政治正確的床邊故事》。我發現除了對種族歧視和同性戀提得不夠多,而且完全沒有提及變性人外,這本書現在也不落伍,其中對有機食物的癡迷,對環保的重視,對女性小心翼翼的尊重,跟今天的人的口氣一模一樣。且看《三隻小豬》的結尾:“Then the pigs set up a model socialist democracy with free education, universal health care, and affordable housing for everyone”,聽起來是不是像桑德斯的演講?《皇帝的新衣》的要點是“好人”才能看見皇帝的新衣,而好人的定義是“enlightened people with healthy lifestyle”,或者更具體一點,“people who are politically correct, morally righteous, intellectually astute, culturally tolerant”,是不是像極了今天的左派精英的畫像?

既然想到這本書,也好奇作者對今天的政局是什麽看法。今天的美國很特別,政治正確這件看上去無關痛癢的事情,成了一個風向標,一座分水嶺,一塊試金石。根據你對政治正確的態度,可以完全準確地預測你會選誰當總統,一次都不會錯。我第一次聽說政治正確這個詞,就是讀《政治正確的床邊故事》這本書。James Finn Garner是諷刺政治正確的鼻祖,也是我了解政治正確的啟蒙老師,我想知道他在今天這個社會中對政治正確是什麽態度。於是我打開穀歌,敲進"james finn garner" trump,第一條就看到下麵的推特:

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事實也證明他說得不對,川普總統明明有時候不戴帽子就出門的;但再看下麵一條,是一篇今年二月寫的題為’“Good Things about the Trump Disaster”的博文。讀了這篇文章,至少對他選了誰或者說沒選誰當總統不再有任何疑問。

奇怪嗎?其實也不一定。Garner雖然對政治正確了如指掌,刻畫起來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嘲諷起來不遺餘力,但他的書,我讀來讀去都是滿滿的幽默感,並沒有怒氣衝衝的怨恨。我的猜測是,他對政治正確的態度跟我類似。我在中國出生長大,看多了假模假式、一板正經的虛偽麵孔,自己又是自由散漫之人,對冠冕堂皇的說教從來都嗤之以鼻,動不動就要冷嘲熱諷,又喜歡以目光犀利、富於批評精神自居,有時候還幻想自己是《皇帝的新衣》中戳穿謊言的小孩,當然是一讀《政治正確的床邊故事》,就有相見恨晚之感,自以為找到了氣味相投的同類。

但我也知道,政治正確雖然跟一些國內的經曆表麵上有相似之處,跟那一套還是不一樣的。歧視和偏見是人的本性,美國是移民國家,不同種族雜處,問題更加嚴重。所謂政治正確,就是少數真正沒有偏見的社會精英,說服懷有偏見的大多數人,在把自己的主張變成法律之外,也形成主流輿論,使心懷偏見的人即使私下裏不以為然表麵上也不得不隨聲附和。政治正確,歸根到底是一種文明的進步。

今天的政治正確是否過了頭?是否管得太寬?有些宣揚政治正確的人是否幼稚愚蠢?是否有人利用政治正確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實現其政治野心(這是我能想出來的可以用政治正確達到的最不可告人的目的,其他的請補充)?完全有可能。拿政治正確開玩笑是必須的,但想到政治正確的出發點,想到美國社會在追求種族平等和對弱勢群體的關心上取得的進步,我實在沒有辦法對政治正確生出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而且我也有私心。我是女性,又是少數民族,常常也是政治正確保護的對象。因為這個原因,我不會因為有時候其他弱勢群體比我受到政治正確的更多保護就耿耿於懷,也不會把政治正確當成一個萬能標簽和罪魁禍首,把所有不愛聽的,不喜歡的,都一網打盡地丟進這個垃圾桶,更不會人家一揮舞反對政治正確的大旗,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支持,既不管他反對政治正確的目的是什麽,也不管他人品水平如何,就像哈姆林的孩子,一聽到花衣魔笛手的笛聲,就走火入魔,昏頭昏腦地跟著走一樣。

最近一年裏有個怪現象,就是經常有人在各種場合拿偽君子和真小人來比較,似乎有些扭扭捏捏地想為小人塗脂抹粉的意思。其實提出這個問題,表明提問者並不糊塗,對自己在做什麽是知道的。偽君子好不好,這個問題有它的複雜性,因為偽君子怎麽定義(一個努力壓製人性的弱點,表麵的行為比內心的想法更高尚的人,算不算偽君子),怎樣識別(一個跟他並沒有近距離接觸,隻從電視上看過他幾次講話,從新聞裏聽過他幾條消息——如果你的新聞來自微信,其中還有90%是謠言——的表麵上看起來是正人君子的人,怎麽火眼金睛地看出他是個比一般政客更加為人不齒的偽君子),都比較難,但這個複雜性暫且按下不表,小人好不好,答案應該是顯而易見的。有人居然會認為小人可愛,莫非也是政治正確惹的禍?

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是度的問題,都關乎掌握分寸,尋找平衡。有人喜歡把對方的立場推到極致,然後口誅筆伐批得體無完膚,這毫無意義,因為立場的差別,往往就在這個度。比如有人要推倒李將軍的雕像,並不能推斷他也要推倒華盛頓的雕像。政治正確走到極端,確實招人嫌;但反對政治正確到恨之入骨的地步,也莫名其妙。

我很欣慰James Finn Garner不是一聽到反對政治正確的笛聲,就鬼迷心竅地跟著跑的哈姆林城的孩子。我也不是。我讀他的書,開一開政治正確的玩笑,然後回家幹自己的事情。他這本小書也收起來,過二十年再拿出來看。那時候政治正確是不是還是大家整天討論的話題?還是我們會覺得很奇怪,當年會因為政治正確吵得麵紅耳赤?我猜不出來。但幽默感是我喜歡的,幽默的書是我愛讀的,我猜這本書還能再次讓我開懷大笑,這一點應該沒有任何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