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餐館奇遇記
文章來源: 維立2015-03-17 18:30:41

星期五晚上出去吃飯,是我們家的傳統。平時即使懶得做飯,也不見得有精力和心情去餐館;實在不行了,叫個外賣,從冰箱裏搜羅些殘羹剩飯,也能打發一頓了事。但星期五時間比較充裕,大家的心情都因周末而舒暢,而為生活奔忙了一周,也至少應該給自己發個全勤獎,可謂天時地利人和。這個晚上,我拒絕做係著圍裙在廚房團團轉的黃臉婆,先生也不想看見吃完飯後杯盤狼藉的飯桌和灶台。今天的晚飯一定到餐館吃,二話不說,雷打不動。

但在去什麽餐館吃飯這個問題上,家裏人卻常常有不同看法。先生認為,既然到外麵吃飯,就找一家優雅些的餐館,吃精致點的東西,才是真正的享受。我則認為,大排檔和高檔飯店都有它存在的理由。我既願意吃優雅浪漫的燭光晚宴,也願意擠在人堆中,吃做工粗糙但味道純正的家常美食。隻要能把自己從做飯的勞作中解放出來,又能吃到好吃的東西,目的就達到了,並不用拘泥於去哪一類餐館。因為這種理念的不同,我們有時會為了去哪家餐館的問題鬥幾句嘴。但爭吵歸爭吵,最後大家都還是能達成共識,星期五的晚餐一般也都還吃得滿意。

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女兒去同學家了,我和先生協商之後,來到了中國餐館林立的城市廣場。天還很亮,石板路上人來人往,空中飄蕩著烤排骨和辣椒炒肉的香味。我們在廣場轉了轉,發現一家東北菜館改了名字,換成了我們家鄉的菜色。我建議今天就在這家舊瓶裝新酒的餐館吃飯。

先生寬容地笑笑,點頭表示同意。我知道,他對這家餐館並不是那麽讚許的。這家東北館子我們以前去過一次,對裏麵的陳設和氣氛略知一二。但在居家小事上尊重老婆的意見,是新時代好男人的標準。他對這一點是了解的,有時也能做到。

餐館的門半敞著,迎麵是一個大金魚缸。我們信步走了進去。店堂裏基本坐滿了,隻有靠門的一張大圓桌還空著。看見我們進門,一位大叔迎了上來。

“吃飯嗎?幾位?”

“兩位。”

“兩位,嗯,”大叔回頭打量了一下店堂,“可以和其他客人坐同一張桌子嗎?”

“不用了,沒關係,我們可以等等。”在店堂的一個角落,一張大圓桌旁隻坐了兩個人。大叔的意思,大概是要我們和那兩個人共用一張桌子。以前在中國城也有人問過我們這種問題,但在矽穀,這個問題我還是第一次被問到。

“好,”大叔也不勉強我們。“你們先坐一會兒,”他指著金魚缸後麵那張大圓桌說,“大概十分鍾就會有桌子了。”

我們含含糊糊地應著,腳卻沒動。我們不想在那張圓桌邊坐下來,大概怕一坐下來,這張圓桌就會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樣,再也甩不掉。如果我們真在這張桌上用餐,誰知道他是否會把別的客人加進來呢?即使不會,我們也不要這張足足可以坐十個人的大桌子。

站在金魚缸邊無聊地等了將近十分鍾,飯店的食客們都無視我們的存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大叔又來招呼我們了。

“來來來,先坐下,先點菜,等桌子空出來了再挪過去嘛。”

看到他這麽熱情,我們有點不好意思,便各拿了一份菜譜,在大圓桌旁坐下來。但我心裏總覺得不踏實。如果現在有新客人走進飯店,又正好有桌子空出來,大叔之外的另外幾位招待會不會把桌子給別人呢?想到這裏,我往椅子邊上挪了挪,把身體側過來,也不再埋頭看菜譜,而是東張西望,左顧右盼,唯恐店裏的招待認為我們已經安頓下來,不再把我們當成下一個空位的頭號候選人。與此同時,我也密切關注店裏的情況,看哪一桌客人有離開的意思。

這樣像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了好幾分鍾,靠窗的一張桌子的客人終於站起來。一位招待去收拾殘局,擦桌子。就在這時候,一對年輕夫婦走進門來。

“吃飯嗎?”一位大嫂笑容滿麵地迎過去,“來,這邊坐。”說著,她引著兩位走向那張我覬覦了好久的桌子。

我隻猶豫了一秒鍾,就騰地站起來,一個箭步衝了過去。

“對不起,我們已經等了很久了。”我一邊說,一邊四處張望,尋找那位招呼過我們的大叔。大叔正在櫃台後麵忙著。和店裏其他人一樣,他也向我們這個方向看過來,而且大概給了大嫂一個什麽暗號。

“那好,你們到這邊來吧。”大嫂對年輕夫婦說,把他們引向我們剛才坐的那張圓桌。

我很困窘地朝那對年輕夫婦笑了笑,說,“不好意思啊。”

“沒關係,”年輕女士很和善地說,好像真的沒生氣。我才放下心來。

我們終於在屬於自己的桌子旁坐下來。這是一張靠窗的桌子,從旁邊的大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麵來往的行人,和被夕陽染得金黃的草地。菜單拿上來了。我仔細研究,發現有不少鄉土風味的菜色。我們點了幾個喜歡的。菜很快就端上來,味道也不錯。這一頓飯雖然有些波折,算是圓滿結束。

時間過得很快。好幾個月過去了。又是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女兒在學校有事,說要晚一點回來。我們在家一直等到九點還不見她來電話,去學校找她,她才告訴我們,她已經和同學一起買taco吃了。

又剩了我們老兩口。時間已經晚了,在我們這種鄉下地方,很多餐館這時候已經關門了,還是去餐館集中的地方碰碰運氣吧。於是我們又來到了城市廣場。這裏的大多數餐館也都打了烊,我們連吃了好幾個閉門羹。然後我們轉到上次那家餐館附近,一眼就看到了窗戶上“宵夜”兩個大字。看來今天又要在這裏吃飯了。

吃飯的高峰期已過,餐館裏人不多。招呼我們的還是那位熱情的東北大叔,我們很快就在合適的桌子旁坐下來,又點了菜,一切都很順利。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沒有女兒在身邊,雖然沒那麽熱鬧,但我們也正好可以談些自己感興趣的話題。過幾年女兒離家去上大學,我們的日子也許不會太難過。

正邊吃邊聊,大叔走到了我們桌邊。

“這裏的飯,你們還要嗎?”他指著那缽我和先生各舀了一勺、還剩一大半的飯。

“我們……”我們都有些吃驚,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問這樣的問題。我們可能還要添一點飯,但也說不定。

“是這樣的,”大叔看出了我們的困惑,“那邊有人要了飯,我們已經快關門,一時沒飯了。如果你們不要這裏剩下的飯了,我可以給他們拿過去。”

看我們還是沒說話,大叔從飯缽裏舀起一勺飯,放到我碗裏,“來,給你加一勺。”又要給先生加,先生客氣地說他不要了。

“好,那我就拿走了。”說完,他拿起我們的飯缽走了。

等他離我們的桌子幾米遠了,我才問先生:“他剛才說什麽?”

先生把他的話重複了一遍。

“沒錯,我聽到的也是這幾句話。但我以為聽錯了。”

我們兩人對視著,臉上都似笑非笑。

“如果一塊鴨子掉在地上,”先生指了指我們桌上的幹鍋鴨,“我相信他們會撿起來丟回鍋裏。”

我想了想,表示讚同,伸出去準備夾鴨子的筷子縮了回來。

當然,我們都希望我們桌上的飯不是從別的桌上拿過來的。

這頓飯餘下的時間裏我們都比較安靜。吃完飯,結完賬,我們就匆匆忙忙地走了,有點灰溜溜的樣子。其實這家飯店菜做得還可以,服務也很熱情。但經曆了“共桌風波”,又經曆了“共飯風波”,我以後大概不會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