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時光 約會四 海林娜
文章來源: cxyz2023-08-06 05:27:09

 

 

約會四 海林娜

 

我跟海林娜站在馬路牙子上聊著她家的婆媳關係,再往下走我們倆就應該分道揚鑣了,我繼續沿著農莊大道向東,她得從小路岔下去向南。 還有比聊婆媳關係更加絲絲縷縷扯不斷理還亂的話題嗎?我看大家聊得興起,就邀請海林娜到我家裏坐下繼續聊。 離我家隻有二三十米的距離了,海林娜知道Allen去了大房子,欣欣然接受邀請, 說你家沒人,正適合聊天,比站在馬路邊被行人聽了去好。

海林娜家一個屋簷下住了三代人,海林娜兩口子,他們的女兒,和爺爺奶奶。三代同堂,和平共處不易,聽著她的吐槽之詞, 不免讓我回憶起我們家那七八年相似的日子。 不是說誰好誰不好,誰脾氣好誰脾氣差,再好再有耐心的兩代人,住在一個屋簷底下天長日久,也會出現大大小小的可預見和不可預見的問題,於雙方來講精神上都是壓力與負擔。 在我看來兩代人最好的相處方式,是近在咫尺,可以相互照應,又要自己擁有自己的屋簷, 避免時時刻刻不必要的驚動與打擾。我們第一代移民根基清淺,上有老下有小,往往是夫婦二人乃至是其中一人馱著一大家子負重前行,在日漸寸土寸金化的多倫多,說起來簡單,要想把這個理想化模式落到實處,談何容易。

小房子客廳狹窄細長,有朋友過來我一般都會帶著穿過客廳往裏走,到房子底部的餐廳,坐在餐桌上喝茶喝酒聊天。餐桌正對著去往後院的落地玻璃拉門,夏日裏滿目蒼翠,左右毗鄰廚房冰箱咖啡台,也方便添茶倒水。

跟艾米相似,我跟海林娜的相識也是起源於去年的廣場舞,海林娜來得晚,在廣場舞改點到下午三點前,我跟海林娜的接觸隻有有限的幾次。但是因為是近鄰,跳完舞回家的時候就不可避免地搭上了伴,十來分鍾的路程聊聊天,發現兩個人都是全日上班族,這在廣場舞隊是不多見的。 比如艾米,雖然跟我年歲相似,卻也不是全職上班,半職做中文老師,在我眼裏就好像是嫌棄日子過得太平常寡淡錦上添花的點綴。搬到這個華人小區以後,發現這裏有不少的不上班的媽媽們,住大房子, 開好車,每天專注地關心著吃什麽飯食種什麽花草做什麽運動,給人感覺是非常悠閑的闊太太生活。 

我在多倫多有限的幾個親近的女友都出國早,過來二十多年了,那個時候的中國窮,我們幾乎是身無分文或者帶著極其有限的積蓄登陸加拿大,打工讀書就業, 白手起家,女生變得跟男生一樣強悍和潑辣,一起分擔著家庭的重擔。所以我對這種全職太太式生活所知甚少,覺得新鮮。

海林娜跟Bill是同行,做電腦,軟件測試,出國比我們晚一些,也有十五六年了。 海林娜老公也是電腦工,不過他們家跟我們家正好相反,我們家Bill做合同工,我做政府正式工,他們家她老公做政府正式工,海林娜做合同工。 加拿大個人所得稅重,分級稅製,正式工做到高級職位高階稅率到了40%以上,所以稅後的收入和稅前比少了一大截。正式工拿到手的錢太少了,是很多電腦合同工的心態, 做合同工要成立自己的賬麵公司,自己決定給自己發多少工資 (按這個工資交個人所得稅),不少日常房子車子吃喝的費用可以打公司支出,等於花稅前的錢,所以很多人做慣了合同工很難再習慣拿正式工的工資。海林娜是到了加拿大經過培訓半路出家轉行做的電腦,這是不易之一;Bill做了十幾年的合同工我知道,合同工要經常應對找工作的壓力,這不是隨便哪個人都願意或者是有精力去做的, 這是不易之二。單憑這兩點我就不能不對海林娜刮目相看。

廣場舞改到下午三點後我跟海林娜都不能跳了,冬天的時候我和Allen在附近的社區中心報了尊巴舞班,告訴了海林娜,海林娜也報了名,說好一起搭車去上課,輪換著開車。海林娜的老公需要偶爾回辦公室上班,有時候下班的路上塞車,回來晚了,如果正好趕上輪到海林娜開車,她告訴我一聲, 我就會開車去接她去上課。這對我來說不是什麽負擔,我反正都是要去上課的,海林娜家到我家50米的距離,就是一腳油的事,但是海林娜卻是上了心,課程結束之後,海林娜送給我一件冰絲防曬上衣,說是在中國買的,前一陣子她家裏來過國內過來的朋友,不知道是不是朋友幫帶過來的。我客氣一句就收下了。這個禮物是個意外,但是收到禮物還是挺高興的,湖水的藍綠色,是我喜歡的色調,材質柔軟爽滑,中午大太陽下散步時穿正好。海林娜說可以放在車裏作開車時的防曬服。

認識海林娜的時候她在一家電信公司上班,合同一直續著,也算是老員工了,不知道第幾次合同到期後又續簽了,可是沒過兩周據說是項目的經費沒有了,續簽的合同被終止,海林娜於是失了業。失了業的海林娜找工作也不是很積極, 有一搭沒一搭的, 隻是有時候會抱怨房貸利率長得太快,有點入不敷出了。房貸利率過了7%,從三四年前的一點幾漲上來,翻了好幾倍, 是享受低利率十多年的多倫多人民沒有想到的, 這對杠杆用得足貸款數額大的房民來講是個巨大的負擔。

海林娜失業的時候正好趕上電腦市場慘淡,工作機會麵試機會很少,麗麗安找到工作是兩三個月後了。公司不錯,是市中心的一家大銀行,要求一周三天到辦公室上班,海林娜很高興,特意去逛商場買了上班穿的衣服,說她沒有銀行工作經曆,希望這份工作會為她的將來打開銀行的大門。

興奮的情緒沒有持續幾周,去上尊巴課時海林娜告訴我她想辭職。 我非常驚訝,說既然是你想要的工作,是不是應該再堅持一下看看。 海林娜說她自從上班第一天就開始堅持,她的頂頭上司,一個香港裔中年男人,對她非常苛刻,在小組會議上當著眾人把她批得體無完膚, 而且這個香港人參加了她的麵試,可以說是雇傭她的主要人員之一,這一上來就全力打壓自己雇傭的人馬,有點異乎常理。

海林娜說她也找組裏其他人打聽了,說這個香港裔組長就是愛批評人,不少人都受過他的批鬥,有些人從槍林彈雨中挺了過來,習慣成自然,有些人受不住就走了。 不隻是時時擔心挨批評,工作上也壓得厲害,八個小時的工作日,我十個小時都做不完他給的活,係統都還沒有熟悉,海林娜忿忿地吐槽, 我現在一想到上班就有生理反應,這可不行,不能為了掙幾個錢把身體給毀了。 為了不影響工資的發放,海林娜打算做完那一周,等周五發了工資,下個周一辭職。 

我於是不再勸留了,如果一個東西讓你厭惡到起了生理反應,我同意那必須是應該舍棄了。 聽著海林娜描述香港人的粗暴無禮和自己的忍氣吞聲,我告訴海林娜,如果你覺得他的要求無理或者過分,是可以心平氣和地爭辯的。你如果打算繼續這份工作需要根據對方的個性考慮一下爭辯的後果,你如果已經決定辭職了,那完全沒有必要去忍讓了,我說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據理力爭,大不了他把我開了,不也是正合我意? 

第二天晚上海林娜打微信電話過來,說香港人無理之時,她回了回去,香港人一下子就啞掉了。 非常痛快,海林娜很高興,說她老公和別的朋友都在勸她忍一忍再忍一忍,從來沒有人支持她去爭辯,這個嚐試的結果她很滿意。不要以為我們中國移民就隻能受欺負, 幹活我不怕,就是受不得氣!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海林娜揚眉吐氣的狀態,就如幹旱的植物經曆了一場淋漓酣暢的雨,一下子挺拔精神起來。我表示同意,說在這方麵我們是同款,直接了當,拐不了彎兒,可以幹活,不可以受氣。

我以為海林娜會在新的交往模式下跟香港組長再嚐試磨合一段時間,她卻沒有絲毫遲疑,周一利索地手起刀落,按計劃遞交了辭職書。 幾個月找工作,幾周辭掉,不得不說海林娜有俠女之風。 共同討論對付刁鑽的香港人老板很明顯地拉近了我跟海林娜的心理距離,聊天的內容廣泛起來。

海林娜有不少朋友, 經常聽她提到這個朋友那個朋友的,有朋友從國內過來, 在她家幾周幾個月地住著吃著,海林娜不上班了, 還要日日當司機, 陪逛陪遊陪辦事,簡直是五星級的免費待遇。海林娜這種來家吃住的朋友不隻一個,除了吃和住,還有借錢的朋友。 這讓在加拿大生活久了的我很是詫異。在加拿大, 就是知近的朋友之間也很少有這種程度的驚擾,除非是一兩天的暫住,一般情況下我們是不會也不願意住進朋友家去打擾朋友的家人的,覺得於人於己都不方便,寧可住酒店。需要錢的話正正經經地找銀行去借,不會想到找朋友,第一代移民沒有根基,大家都有自己的日子去經營,很多還負擔著自己的貸款,誰能有多大的富餘勻給他人? 海林娜偶爾也苦惱於這種打擾,但是又覺得是朋友就該相助,不好開口說出個不字。

我跟海林娜在餐廳落座,海林娜不喝酒,我拿出調製鳳梨可樂達 (Pina Colada)的椰味鳳梨飲料,這種乳白色的液體狀態粘稠厚實順滑,帶著濃鬱的椰奶香氣,可以加朗姆酒調製雞尾酒,或者就這麽不加酒精清飲,得加水稀釋,否則會太甜太過厚重。給海林娜調好飲料,我們坐下繼續聊天。 

你不能這麽穿衣服,太老氣, 海林娜看著我的乳白色底子印了暗棕色抽象圖案的上衣評價著, 你這穿衣風格跟我婆婆一個調子。

這件上衣是我七一國慶長周末去羅切斯特 (Rochester)時在紐約州的尼亞加拉時裝奧特萊斯(Niagara Falls Fashion Outlet)買的,安泰勒 (Ann Taylor)的牌子, 材質柔軟爽滑舒適,顏色和款式也大方得體,正好配上我亞麻色的半截褲。沒想到過它會顯老氣。我知道這個年紀忌諱穿花,一不小心就會穿出俗氣花大媽的誇張效果,應該更多地選擇單色。 但是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去買去穿是另一回事,我年輕時穿衣基本上是黑白灰藍棕,以素淡的單色為主,這老了反而開始喜歡鮮豔一些的顏色,花色上衣還真是不少。 

我不就是個即將步入老年的半老太太嗎,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道。

你得往年輕裏穿, 不然人還沒老就已經被穿老了, 海林娜打量著我,說,跟著我, 保證你時髦起來。 我知道海林娜在穿衣打扮上麵是舍得花錢的, 前一陣子買了一件Max Mara的黑色呢子大衣,花了兩千多加幣。 讓我花幾千加幣去買一件衣服,一個包包,我是絕對下不去手的。 海林娜說,你不覺得疫情這幾年我們幾乎沒有花錢的地方嗎,再說奔五十的人了,還不趕緊抓住點尾巴穿點好的,以後想穿都穿不出效果了。 這個我承認,二十歲的小姑娘披張麻袋片都是美的,早已經過了青春頂峰的我們,就是那蛋黃一般懸掛在天際的夕陽,眼看著就要沉入無邊無際的暗色之中了。

你身材好,五十六十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穿,我由衷地讚美海林娜的身材。 上海姑娘海林娜個子高挑,身材挺拔,大長腿,小骨架, 肌肉勻稱,就像一個行走的衣服架子,穿什麽都容易出彩。 

現在不行了,胖了,肚子上腰上全是肉,年輕時那身材不是蓋的,海林娜小小地驕傲了一把。有驕傲的資本,真好。海林娜其實現在也不胖,背後看過去,條還是很順溜,像個稍稍豐滿的年輕姑娘。

又聊起辭職,房貸利率的強升,海林娜說花在房貸上的錢越來越多,她老公開始嘮叨入不敷出了,都已經入不敷出了,還不收公公婆婆給的錢,偷偷地告訴他媽錢還夠用。 公婆覺得自己的兒子掙錢養家,住得也是心安理得。就他正式工的稅後收入,能有幾個錢,頂得住? 也就是夠個家用,養房子的錢還不都是我做合同工掙的?海林娜停頓一下,繼續說道,二十七八歲嫁給他,我也是腰板兒挺得直直的嫁過去的, 我自己帶了一套房子,而且沒有房貸。雖然是小房子,在現在的上海也是值些錢的。怪不得海林娜理直氣壯,她確實有理直氣壯的理由,二十七八歲,想想我們那個時候在幹什麽,哪裏有多少積蓄呢,別說房子了,銀行賬戶上的數字都瘦小得可憐。 我那時候自己做生意,開公司,掙了些錢,海林娜解釋道。

年歲大了,不想再給自己壓力了,這次回上海打算賣掉房子,把這邊的房貸還個差不多,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過以後的日子了,海林娜給自己製定了下一個目標。 海林娜訂了回國的機票,打算趁著這段時間沒工作回次國,看看父母,處理一下國內的事情,回來再找工作。 話題一轉回我的身上,海林娜表示她非常理解我降薪降職挪到一個相對輕鬆的職位,老了就是老了,不用那麽辛苦,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要那麽多錢幹什麽呢? 海林娜喝完杯子裏最後一口乳白色的飲品,撇了一眼暗默默的院子,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衝我一笑,說,聊了個痛快,該回家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