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好姐(1)——吃煎餅卷大蔥的山東姐
文章來源: 農家苦2016-12-27 08:43:00

一大早,我和同事小孫兩人,從市內的不同方向,乘公交來到濟南長途汽車總站,準備坐長途汽車去她的老家微山。預計7個小時後到達。

濟南長途汽車總站。這個北方人口大省的陸路交通中心,我頭一回來此乘車,又恰逢五一公假,見識了什麽叫人聲鼎沸,馬達轟鳴,大呼小叫,你驚我跳。

我兜裏揣著現金,準備象往常一樣,就在車站裏麵隨便買點吃的、喝的帶上車,可小孫阻止了我,說她什麽都預備好了。我心裏直佩服她心細。

車上的人特別多,走廊裏站的都是。我讓她坐在裏麵,我坐在外麵,可她卻說自己暈車,不敢往窗外看,非要讓我坐在裏麵不可。車子晃動的時候,走廊裏站著的人便會推擠她,她就很自然地歪向我。我雖然有點冏,可也沒有化尷冏為不冏的辦法,隻好隨它去了,天與不取,反受其咎。

小孫是我們設計院最有才華的設計師。她細高細高的個子,鴨蛋臉,微黑,看上去文質彬彬的。雖然她畫圖、做設計總是洋溢著熱情和靈氣,但平時卻很少說話,臉上總帶著些憂鬱。據她自己說,這叫聖女愁,與她二十八、九歲了還沒找到對象有關。

我進設計院時,剛好碰上兩派火拚,院長和老總的同學,公司重要股東之一,雙方正聯手搞政變,鬧獨立,想把企業撕裂,把核心人才拉走,另立山頭。

我是老總通過朋友關係從海外招進來的,理所當然地站在老總一邊。而小孫與院長有矛盾,受排擠,來了新人,又是院長的心腹,她很自然地傾向於我。盡管如此,我們工作上的交叉點並不多,平時在一起的時間也不長,隻是在向客戶匯報方案時,經常同車出差,路上會有一些交談,嘻嘻哈哈而已。

可能是她對我好奇和留心打聽的緣故,在短短三個月時間裏,她對我的了解,遠遠超過了我對她的了解。我甚至不知道她原先姓呂,不姓孫,而她卻知道我的所有背景。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敢以命令的口氣,邀請我去她家,幫她解決父母之間的矛盾。

路上前半程她一直在睡覺,因為她近來老加班,困得很;後半程她開始跟我講她的家事、心事和苦惱事。我呢,就象在多倫多時聽女同胞們講電話一樣,耐心地聽著,不打斷,不插嘴,不評論。

小孫的父親就是一個普通的微山湖漁民。他憑自己一雙捉魚的能手,供養出了一兒一女兩個大學生。因為長年在水裏工作,濕氣侵入骨髓,所以他平時總愛喝點小酒驅寒去濕。而她母親是位虔誠的基督徒,個性好強,動輒訓斥幹涉父親的飲酒習慣,鬧得倆人關係緊張,一度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小孫工作還不到兩年,弟弟在讀大二,也在濟南。她沒日沒夜地加班,甚至不惜以健康為代價陪客戶喝酒,目的就是想方案獲得通過,自己多掙點獎金補貼弟弟,減輕父親的負擔。她個人問題之所以拖這麽久沒解決,也是因為工作太忙,沒時間和心思談戀愛,本單位小夥子她又看不上。

到了微山縣城,我記得又轉了一次車。沿途見不到一汪水,到處灰蒙蒙的,所能見到的,有一點生機的,就是路旁一叢一線的白楊樹,還有三五成群,在黑灰中彎著腰撿煤渣的老奶奶,據說,她們都已九十開外。

傍晚時分,我們終於到家了。

首先出來迎接的,不是孫父,而是孫母。我的第一反應是,小孫家是女主外,男主內。後來經過了解,事實是:女主陸(地),男主水(窪),漁民嘛。

小孫先將我帶進臥室,介紹說,這就是她自己平時回家來住的房間。我一看,房間裏啥都沒有,就一張簡陋的床鋪,兩條大板凳搭著一塊門板兒。

“那你住哪兒?”我關心地問。

“去俺媽房間搭夥。”說完,她衝我憨憨一笑,徑去廚房,幫忙攮灶去了。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把路上沒吃完的食品拿出來晾著,饒有興致地讀了幾遍黑板上,小孫自己作詞作曲的讚美詩歌,然後也跟去冒煙的地方,看看有沒有需要洗刷幫忙的。

這哪裏是什麽廚房,石棉瓦披廈下麵,支著一口鍋,也沒有桌台案板,切菜剁肉,砧板就放在地上。小孫在填爐燒火,孫母在灶上炒菜,隔壁的嬸娘在地上摛魚。廚房裏不是炊煙嫋嫋,而是濃煙滾滾。

孫母一邊忙著炒菜一邊和我說話。她問了我一些關於基督教信仰方麵的問題,顯然她是針對丈夫喝酒而言的。說著,說著,有幾個紅臉蛋光屁股的小男孩跑過來說,孫父回來了。小孫馬上帶我過去晉見。

孫父中等身材,濃眉朗目國字臉,穿戴並不是箬笠蓑衣,倒像是一個在地裏耕鋤的莊稼漢子,但他身上的水濕氣和魚腥味,老遠就讓人聞出他是個漁民。

簡單地寒暄幾句後,他提出,先帶我參觀他家的湖中漁田,然後再回來吃飯。

此時夕陽在山,微風送暖,晚霞如畫,湖麵上沒有一片荷葉,隻有波光粼粼。

孫父搖著小船,拖著木盆,載著我,緩緩地朝湖中蕩去。他一邊指示給我看,哪些是漁田的邊界,怎樣識別,因為水裏不似旱地,一邊收起之前放入水中的漁網,每一次拎起,都會有很多小魚小蝦粘在漁網上,偶爾也會捉住幾條大魚。歸舟上岸的時候,他從木盆裏兜出一條大甲魚,說是專門招待我的。

開飯的時候,飯桌就是一塊大石板,魚蝦菜肴老鱉湯就放在石板上,每個人都坐在小板凳或石塊上,圍坐在石板飯桌的旁邊,撅著屁股,彎著腰吃飯。

雖說是“貧難聘歡伯”,可孫父還是拿出他的好酒,用玻璃大茶杯,滿滿地給我斟上。小孫從父母臥室裏端來一個笆鬥,裏麵裝的全是金黃色的小米加玉米煎餅。席上,除了我們兩個喝酒的以外,每個女人都操起一塊硬邦邦的煎餅,卷起大蔥來就往嘴裏送。

酒過三巡,孫父開始向我訴苦了,說他一天到晚泡在水裏,辛辛苦苦供養倆孩子念大學,就這麽點愛好,晚上要喝一口,可孩子他娘還要管,不讓他喝。我勸說道,這天下夫妻,相愛的方式各有不同,有人以管代愛,有人越愛越打,不打不愛,但總歸要相互體諒,能識別出對方的苦心,有愛就別抱怨。

女人不以為然,馬上放連珠炮回敬開了,似乎她男人喝點酒就會導致第三次世界大戰似的。我對她說,勞苦擔重擔的人,愛吃什麽,愛喝什麽,應該由他自己決定,隻要不危害健康,不損及家庭經濟,女人都不必管得太嚴。我還說,基督徒姊妹,本應該以男人為家長,不可以硬當家,強出頭。

夜晚來臨,我躺在門板床上難以入睡。眼瞅著這間徒有四壁的臥室,不,是小孫的閨房,我的心裏直犯嘀咕,老天爺,這是哪裏呀?解放這麽多年了,我看過好多部關於革命老區的電影,從未見過如此貧寒的人家。我感覺自己一下子鑽進了冰箱裏,慢慢的就被凍僵了,縮成了一團……

第二天一早,我先到院子裏轉了轉,想了想,決定提前離開,不給人家增加負擔。於是,我就把身上所帶的現金,留足回程盤纏後,全部夾進小孫床頭的《聖經》裏,然後去跟小孫母女辭行。

小孫有點驚訝,“不是說好假期在我家呆三天的嗎?”我說,老總發短信來催我早回,說有緊急項目要接。

招待我吃完早餐後,小孫領著我來到她媽媽房間,告知其母我要提前回濟南。我見小孫所說的搭夥,不過就是斜靠在母親床頭的兩根木杠,原來她就靠在木杠上睡了一夜,唉!

小孫依依不舍地送我到車站。直到車子發動,我坐進了靠窗的座位上,我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因為我心裏沉重,她心裏忐忑。

眼看司機就要關門閉窗踩油門了。然而,就在這最後一分鍾,她卻突然衝到我跟前,把我偷偷夾在《聖經》裏的錢,一把塞在我的口袋裏,然後,衝我頑皮地笑了笑,揮揮手。

車子開出老遠了,我回頭從後車窗裏,看見她還站在晨風裏,身穿藏青色的綿綢汗衫,牛仔短褲,亭亭玉立,一副莫愁凝望的樣子。

 

2016.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