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背後的戰爭
文章來源: 夢無紫薇2015-12-27 11:25:16

 

“誰願意跟親骨肉大動幹戈,鬧上法庭?不就是一套房子嗎?” 顧曉婷對美國同事德比說。

顧曉婷有個幸福的家,職業也算如意。她在美國一所大學的科研部當統計師,工作早就輕車熟路,得心應手。但這幾日卻愁眉不展,動不動就長歎短籲。中午在廚房用午餐,德比問她,是不是出了什麽大事?我看你對著午餐盒子看了好久,卻一口都沒有朝嘴裏送。

顧曉婷性格開朗,在廚房用餐時喜歡跟同事有說有笑。德比常跟她聊天,聊了孩子聊老公,情投意洽,言談投機,每年春節,顧曉婷會請德比一家到家裏做客,嚐嚐正宗美味的中國佳肴,比如水晶蝦餃和三絲春卷。德比也是禮尚往來,每到流火的盛夏,都會邀請顧曉婷一家到度假房享受碧海藍天。

既然是朋友,顧曉婷便坦誠相告,家裏確實遇到了麻煩,曉婷說的家不是指美國的家,而是中國的家。前些日子,老母親突然駕鶴西去,之前沒有任何預兆,留下兩套房子,顧曉婷跟哥嫂幹上了,按照母親的遺囑,房子平分,一人一套。但但哥嫂認為曉婷遠在美國,沒有盡責盡孝,哪有資格分房子,拿一些首飾和相冊作紀念就成。哥嫂有充足的理由,母親去世的那天,電話打爆了也無法聯係上曉婷,因為曉婷一家恰好在地中海的郵輪上。哥嫂抓住這個事件大做文章,在親友麵前散播曉婷隻顧自己逍遙,從不管親娘的死活。

一提起哥嫂,曉婷氣得血都吐幹了,她告訴德比,這是典型的惡人裝善先告狀,當初母親在世的時候,哥嫂兩人忙著開公司掙錢,對母親不聞不問。那個暴雨傾盆的天,母親牙髓炎發作,痛得滾地,打電話找不到兒子媳婦,隻好求萬裏之外的女兒。北京時間臨晨三點,曉婷厚著臉皮跟中學閨蜜菲菲打電話,菲菲的先生是牙科醫生,她跪請菲菲二人上門幫母。這讓曉婷欠下多大的人情!

德比聽了,神態淡定,她告訴曉婷,不孝子孫到處都是,她的母親剛剛咽下最後一口氣,兩個弟弟就為牆上的一副名畫打得鼻血長流。德比勸曉婷,遇到這樣的兄弟姐妹你必須要有個好心態。曉婷嗡聲問,什麽好心態,是不是拱手相讓就是好心態?德比說當然不能輕言放棄,但是要用智慧去解決。

德比記得,曉婷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後,立刻跳上飛中國的飛機。曉婷手上有母親遺囑的複印件,城區的老房子歸她,郊區的新房歸哥嫂。母親平日裏都住城區的舊房,曉婷下了飛機當然直奔舊房,結果房子消失了,眼前是一片廢墟,斷牆殘壁,房子拆了!誰也沒有通知她!而哥嫂的手機永遠沒有信號。

初夏的太陽在曉婷的頭上晃蕩,那慘亮的光暈似乎要把她吸到半空中去飛揚。曉婷的心荒涼空曠,突然想起德比家族的一個故事。七十多年前,德比的一個叔公生活在波蘭,希特勒入侵後,叔公跟幾萬猶太人被抓進了集中營,但是叔公命大福大,見了蘇聯紅軍,成了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幸存者。既然活著出來,當然有權向政府要回自己的房子,當他回到自己家園時,蘋果樹還在,但是眼前一片破柱亂瓦。先前的主人以為他進了集中營,肯定早成了白骨,房子怎麽會有歸還的一天?一氣之下,把房子給搗毀了。叔公能找誰鬧?隻能默默忍受,既然集中營的苦難都扛過來了,還有什麽坎過不去?但曉婷可不願憑白受辱,她定了定神,給菲菲打了個電話。

還是閨蜜靠得住。菲菲把曉婷安排在一家大學的招待賓館。菲菲說:“你那哥嫂就是一奇葩,為了搶奪房產什麽招都使得出來。”曉婷說:“我人在國外有什麽辦法,房子拆了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嫂子在黑道上還有人。”菲菲說:“不怕他黑道上的妖魔鬼怪,對付這兩個魔頭一定要請大神出來。”

大神是誰?大神是曉婷的初戀男友古崗。古崗和曉婷在高中就牽手了,一直牽進了大學,兩個人愛得轟轟烈烈,但是曉婷母親不喜歡古崗,古崗心高氣傲,命又不好,大學畢業分配在紡織廠,效益極差。趁著情侶吵架紅臉時,當媽的趁火打劫,給曉婷暗中介紹男孩,那男孩忠厚老實,業務能幹,是大學的化工老師,老媽的一眼看出了他的潛質,促成二人當了夫妻,婚後半年,曉婷跟他漂洋過海去了美國。

曉婷從菲菲那裏知道,古崗這些年仕途發達,早從紡織廠調到機關,當了市規劃局的副局長,混得如魚得水,社會關係網四通八達。用菲菲的話說:“在這個城市裏沒有他拿不下的項目。”曉婷的事落在古崗眼裏根本就不算事,他讓稅務局的一個哥們陪曉婷去找她哥嫂。看稅務官員站在曉婷身邊,哥嫂的眉眼順成了水,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那官員正好負責某轄區的企業稅收,而哥嫂的公司就在那個轄區內。

茶香幽幽飄在空中,如夢如幻,像一朵看不見的花在翩翩開放,這是一家高級會所的包間。曉婷的事落地後,古崗請她喝茶一聚,曉婷應邀赴約,還有意換了一件鵝黃色的裙子,因為那年古崗說過,這個顏色在她身上特別漂亮。兩個人麵對麵飲茶閑聊,都是回憶青春的美好話題。古崗把一碟精致的綠豆糕放到曉婷麵前,聲音低柔溫暖:“記得那時你最愛吃綠豆糕。”

初戀的春花秋月漫過眼前,曉婷的心一下就軟成了棉花。全都是雲,全都是霧,身份,時間,地點......在一瞬間讓人眼花繚亂,不知道身在何處。他的甜言蜜語像花瓣雨一樣落在她的耳邊和胸口:”這麽多年我一直沒有忘記你,日裏夢裏都是你。“ 她順著他的話回答他:”我也一直在想你。“

而後他開始憶苦:“那年我們不過鬧了點小別扭,我想通後就去找你和好,可你居然嫁人了!你讓我怎麽想得明白?我當時鬱悶得想出家當和尚,你就那麽急不可待?我知道,你媽當年嫌我窮,嫌我單位差,給你找了個可以帶你去美國的。”

曉婷說:“你還怨我媽,她都不在人間了。”

窗外是月光下的竹林,溫柔朦朧,偶爾傳來的颯颯聲,更添了幽寂。很多故事發生了,就當水過無痕,雁過無聲。曉婷知道,回到美國後,生活一切依舊。他們都是聰明人,誰也不願意破壞當下平靜的軌跡。

一抬頭,月亮又圓了,明亮清澈的光影裏,曉婷想起又是一年中秋,於是打了個越洋電話給菲菲,曉婷還沒來得及說”中秋快樂“,菲菲的聲音變得神秘兮兮:“曉婷啊,你是不是跟古崗滾了致青春的床單?”

曉婷的心像是一匹烈馬在奔,她竭力控製情緒,聽菲菲把故事講完。中秋節前,高中同學搞了個小型聚會,古崗和菲菲都去了,席間大家都喝了酒,有些人灌多了,再堅固的牙齒也守不住瘋狂的舌頭,古崗一臉的得意洋洋,他說跟曉婷談了五年的你愛我愛,怎麽也沒把她弄上床,是他心頭的一段恨。結果二十多年後輕鬆搞定,讓他回想起來沒有一點挑戰性,男人啊,隻要有本領,女人就會送貨上門,成全你發一響漂亮的友誼炮。周圍一群同學轟笑接應:嗨嗨,友誼炮。

室內一片寂靜,心髒突然失去了跳動,又突然咚咚狂響,像戰鼓在擂。曉婷對德比說,我怎麽遭遇了那樣的人渣?難怪我媽當年看不上他,如此淺薄而張狂的人,我怎麽那麽不小心?德比安慰曉婷,發生了就發生了,不要自責,別朝後看,就當那是風中的野草和落葉,你就一心照顧好自己的家。

但是曉婷再也無法照顧好自己的家。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比千裏馬還快。丈夫葉濤很快從同學微信群裏知道了這個消息。葉濤的臉青得像鐵,眼睛紅得像血,勾勾地瞪著曉婷:“你給我解釋一下。“ 事到如今,曉婷也不打算抵賴和掩藏,幹脆全都招了,讓懸在半空的煙塵全落了地。

二十年的夫妻情,本來已到血濃於水,因為添了毒藥,再也無法呼吸。葉濤的態度非常明朗:”我們離婚吧,我努力說服自己原諒你,但是我做不到,你太髒了!“一字一刀,刺得曉婷的心鮮血淋漓,但她隻能接受,隻能點頭。那個對她體貼入微的丈夫已經死了,眼前的人冷漠冰寒。她想起那年一家人去牙買加度假,葉濤在海邊幫她抹防曬霜,那麽細心,連耳垂都沒有放過;還有一次她投資股票失敗,十多萬美元陷在泥潭裏,讓她茶飯不思。葉濤一直在安慰她:“不就是那點美元嗎?幹嘛要當金錢的奴隸?你的笑容比黃金千斤更有價值。”

這麽好的一個丈夫,為什麽就不能原諒她的過失?誰都不是聖人,她求過他,希望看在女兒的麵上,等女兒上了大學再離婚,女兒溫迪正值青春叛逆期,需要一個穩定的家。葉濤本來已經點頭,但最後還是搖頭:”我實在是不想再看你的臉!“

夠了!曉婷已經把自尊降到冰點以下,不能再落了,否則自己都傻了,不知道自己是誰。兩人很快達成了協議,女兒歸葉濤,房子和存款也歸葉濤,曉婷自願選擇淨身出戶,也算是給自己一個懲罰,好在有份好職業,刮風下雨都不怕,世界還是穩定的。

但是溫迪的世界灰飛煙滅,她不敢麵對倒塌崩裂的家,她相信這個地球會毀滅,但是不相信爸爸會不要媽媽,成長的記憶裏,父母恩愛,家裏歡聲笑語不斷。現在媽媽走了,她和爸爸隻能天天吃外賣,從前媽媽是變著花樣弄出各種佳肴,到了周末,烤箱總是散發出醉人的暖香,誘人精致的小點心擺了一桌。媽媽做的蛋黃月餅那是一絕,並不是隻有等到中秋才做;媽媽做的煎餃有三種餡,每一種都鮮香可口。

溫迪很明白,媽媽走後爸爸也很痛苦,每天借酒澆愁,房前走廊的地上全是煙頭。你愁我也愁,溫迪看父親又在喝酒,走過去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父親抬頭訓她,你這個年齡不能喝酒。溫迪不依不饒,父親舉手要打她,她轉身把一杯酒朝父親潑去,口裏還罵道:你這個小人,你不是男人!媽媽犯了什麽錯,你要把她趕出去?你把我也趕出去好了,我恨你!

溫迪第二天沒有回家,她打電話告訴父親,同學的生日Party,她要去慶祝。父親說,你不能過夜,你必須回家。溫迪把電話掛了,理都不想理他。等父母再見溫迪時,她已經躺在醫院的床上,臉色慘白,雙眼無神。在那夜生日Party上,她和同學都被灌倒在地,昏天黑地裏被一群男生輪奸了。

痛到了極處反而不覺痛,麻木之後,報複的欲望呼嘯而來,冤有頭,債有主,曉婷對葉濤說:”你照顧好女兒,我回國處理一些事就回來。” 葉濤哀求道:“你不能走!不能走,溫迪現在最需要的是你!” 悔恨的淚水已經流滿了葉濤的臉,但是曉婷沒有回頭。

曉婷動手寫信給中紀委,揭發古崗利用職權,貪汙腐化,過著奢侈糜爛的生活,高級會所的VIP就是一個證明。特快專遞雖然發出去了,但是仇恨的烈火還是無法熄滅。曉婷專程飛了一趟中國,硬著臉皮跟哥嫂和好,因為她知道嫂子的弟弟在黑道上有人,她需要她的幫助。一個叫“紫龍”的家夥,準時出現在曉婷約定的茶莊,曉婷把兩疊錢放在她的手上說:”這是定金,辦成之後我會全部付清。“

或許是良心發現,或許是不忍下手過重,在事發的前三天,曉婷跟紫龍聯係:“不用上真刀真槍,嚇唬她兩下,拍幾張裸照就成。”但是就是這場嚇唬,對未成年少女的身心已傷到極處,一輩子無法愈合。女兒遭難,古崗一家悲痛欲絕,再加上紀委對古崗的頻繁調查,他這輩子算是走到頭了,從前的繁花似錦轉眼零落成泥。

曉婷沒有潛逃回美,麵對自己所做的一切,她投案自首了。投案之前,她把母親的房子賣了,房款交給了哥哥,她說,一半給你們,另一半等女兒成年後再給她,我要去一個不想見人的地方。哥哥聽得悲從心來,預感妹妹出了大事,他說:”妹子,你的房款我不能收,都是這該死的房子害了我們,害得親人不像親人。“曉婷平靜地說:”正是因為你是親人,打斷了骨頭我都信任你,不是親人的人我一個都不信。”

進了看守所的曉婷,沒想到還能見到葉濤和女兒。葉濤對她的第一句話:“你放心,我們就是賣房子也要把你救出來。”女兒說:“媽媽,你在中國多久我和爸爸就呆多久,反正我們一家人再也不能分開。“

曉婷低下頭去,任淚水如流在臉上奔湧。這個世界盡管醜陋不堪,但更多的是溫柔誠善,人間的美好。菲菲在兩家之間奔波,盡最大的努力,希望原告撤銷訴訟,同意被告的巨額賠償。受葉濤的重托,德比暫時承擔起曉婷所有工作,主管同意為曉婷保留一年職務。曉婷哥哥把房款全數交給葉濤,還說:”若是這房款能抵上賠償款,我們就應該慶幸,如果不夠,我們媽媽還留了另一套房子。“

曉婷的案件無疑是枚連鎖爆彈,一路炸翻了同學的微信和電話。從今往後,再也沒人召集同學會,據說那些打過友誼炮的老同學,無不嚇得魂飛魄散,再不敢相見。

《僑報》副刊,2015年10月7日 
作者: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