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越之殤》(13)——百日疑雲
文章來源: 阿芒2023-05-18 07:25:35

(13)

百日疑雲

封麵設計 阿芒  題字 夢白

 

    突然站在四月的陽光下,剛從黑暗世界裏逃出來的牛一感到一陣目眩,他一時有點恍惚,不知眼前這春光明媚的世界是真實的,還是屏幕裏那個充滿死亡氣息的世界是真實的。

    牛一那輛非常搶眼的老爺摩托正靜靜地候在斑駁的陽光下,好像一條很有派頭的花斑狗在等著主人帶它出去昂首散步一樣。這輛Vespa125是台貨真價實的老爺車,在《羅馬假日》裏記者帶著公主兜風的正是這款踏板摩托,這款車在電影上映後名聲大噪,男人們都喜歡開著它帶女友招搖過市。牛一吸毒花光了積蓄後隻好把心愛的寶馬車賣了,換了輛頗為心儀的老舊Vespa125。他特意給前後輪蓋噴上了豹紋的圖案,算是對夢妞(當然還有田妞)叫他“豹子”的呼應。以前他最喜歡帶著夢妞到市郊的公路上兜風,要不是頭盔把兩個人的漂亮臉孔遮住了,那牛一和夢妞的組合也不比派克和赫本的搭檔遜色多少。

    真皮包裹的黑色車座上明顯壓出了前後兩個凹陷,牛一伸手在後麵的凹陷處撫摸了幾下,心裏湧起了要伏下身去聞一聞的衝動…..記得有個笑話說希區柯克拍電影時,有個非常出名的女演員要求從她最好的一麵來拍攝,但導演說他做不到,你最好的一麵正壓在椅子上呢……

    牛一覺得雙腿發軟站立不穩,回憶就象個暗殺者一樣,它尾隨著自己走來走去,不知什麽時候就會跳出來給他狠狠的一擊。算算到今天夢妞才走了四天,可這四天怎麽好像跨越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呢?牛一跨上車座,戴上頭盔,下意識地回過頭去,他感到一雙手臂又摟住了他的腰,一團軟肉又貼緊了他的後背。 “扶好啦!”牛一對著後座輕聲囑咐道,然後轉動把手雙腳一蹬,豹紋老摩托就“突突”地響著上路了。

    賭場後街最近變得不那麽僻靜了,不知是不是失業的人越來越多,無牌無照的小販們聚集在這裏做點小本營生,想買仿真槍支、超標刀具、假貨、走私貨品的也都可以在這裏找到。牛一心想,我現在也是無業遊民了,吸毒的名聲傳開去也沒人會聘用我了,好死不如賴活的話我也可以到這裏擺個地攤……可是,攝影師都失業了,攝影器材該賣給誰呢?

    牛一今天手頭有錢,賣毒品的和牛一相熟,三言兩語一筆大交易就做成了。牛一四下裏看看,把那包白粉在皮衣的暗袋裏藏好,然後兩腿一蹬,老爺車又“突突”地加著勁,從這片充斥著犯罪和違法買賣的雜亂市集穿越而過,向城市的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所在駛去。

    “生命科學研究院”座落在市區東郊的梧桐山腳,背山麵湖,職工的住宅也建在大院旁邊。自打二十多年前牛一的父親牛教授升任“遺傳學研究中心”主任以後,他們一家三口就從一般的住宅單元搬到了一座獨門獨院的兩層連排住宅裏。八年前牛一和田妞談戀愛後嫌和父母一起生活不自在,就搬了出來租房居住,他是獨子,家裏的臥室當然還給他留著。近年來牛一和父母的關係每況愈下,先是牛一克隆夢妞讓牛夫人大為光火,再是牛一從戒毒所出來後在衛生間裏吸毒讓父親發現,從而引致後麵的一係列衝突,牛一和父母的關係再也難以恢複以前的親近了。

    牛一把摩托車推進前院裏,停在開滿粉紅薔薇的木柵欄圍牆邊。那隻叫“小灰“的純灰緬甸貓正蹲在入口門廊裏曬太陽,聽到動靜後馬上警覺地睜圓了眼睛。小灰已經十五歲了,可它基本沒有老態龍鍾的跡象,奔跑跳躍時依然像隻豹子一樣優雅從容。作為一隻性格謹慎甚至有點高冷的貓,小灰對親人熟友的態度卻堪稱纏綿悱惻,這一點迷倒了不少人。牛一有時覺得,小灰從外形到行為直至心態上都和自己非常接近,互相對望一眼都能感知對方表達的內容,他倆不會在上輩子有什麽淵源吧?

    牛一蹲下來把邁著貓步向自己走來的小灰抱起,並在它毛茸茸的腦門上親了一口。在這個家裏,小灰是唯一一個對他敞開胸懷而且毫無成見的家庭成員了。

    牛一用鑰匙打開大門,環顧了一下客廳,牛教授走了以後家裏並沒有發生什麽變化,牆壁上掛得最多的還是牛一的攝影作品,那個三層的玻璃陳列櫃裏擺滿了他小時候做的小玩意、他獲得的各種獎牌,那個最重要的攝影銀獎的獎杯當然也在其中。牛一沒太把這獎杯當回事,可父母卻把它擺在最當眼的位置,有親戚朋友來的話一定會找機會講解一番……

    牛一獲銀獎的黑白照片本來也掛在牆上,它拍的正是牛一初見田妞時她獨坐咖啡館的場景。自從田妞和牛一分手後牛夫人就把它撤了下來,轉而用牛一畫的粉彩畫——《十八歲的我和一歲的小灰》取而代之。牛一心裏有些慚愧,不論孩子怎樣惹父母傷心失望,父母對孩子的愛真是很難收回的。

網上找到這張圖片,真是太象牛一畫的《十八歲的我和一歲的小灰》了。

    牛一給餓了一天的小灰喂好了飯,清理了它的貓沙盆,就直奔牛夫人的保險櫃而去。他先把竄進櫃裏的小灰拽了出來,然後再從卡片夾裏找到牛夫人的銀行卡、醫療卡和私人保險卡,這些下午去醫院時要用。

    盤繞在牛一心裏的那團疑雲始終沒有散去,他順手檢查了自己的出生證、疫苗接種證、中小學畢業證,連爺爺在百日宴時送給他金鎖和金手鐲都看了。當牛一再次把小灰從櫃裏拽出來時,小灰的後腿把一個不起眼的小塑料盒子踢到了地上,牛一打開一看,裏麵裝的是一把從沒見過的鑰匙,鑰匙上還貼著一個很小的紙片,寫著11046。

    牛一拿著鑰匙端詳了半天,這鑰匙構造獨特,不像家裏使用的,莫非……牛一腦子裏滑過一個念頭——這是銀行保險櫃的鑰匙吧?老兩口還有什麽秘密要花錢藏在銀行裏呢? 遺囑嗎?

    牛一轉入父親的書房。

    正對門口的高櫃上擺放著牛教授的遺像和一小瓶鮮花,小灰好像導遊一樣率先躍上了櫃頂,然後把下巴靠在一個電子日曆上蹭來蹭去。牛一看到“今日清明”幾個字又是一呆,真是全忘了,這個日子本應和媽媽去墓園拜祭父親和祖先的,可是.....

    牛教授這張遺像和墓碑上的一模一樣,他正用溫和的目光看著牛一。牛一與父親對視了幾秒之後堅持不下去了,他低頭從櫃子裏拿出三支線香給父親點上,雙手合十喃喃地說:”爸爸,今天我就在這裏拜祭您吧,現在我不用隱瞞了,上次我在墓園見您時正準備做換腦手術來戒毒,可昨天……一切都前功盡棄了!希望您的在天之靈保佑媽媽挺過難關吧。”牛一停頓了一下,又抬頭直視著父親的眼睛說道:“我現在要解開心中的一個疑問,那是關於我的身世,可能也關於您和母親的秘密,希望您的在天之靈也指引我找到答案吧!”

    牛一對著父親點點頭結束了這單方麵的談話,轉身直奔書架而去。

    靠牆的四個大書架裏裝滿了父親幾十年積攢下來的遺傳學專業書籍,裏麵還夾雜了很多本關於克隆的英文書。四年前牛一準備克隆夢妞時曾把這些書拿出來看過,它們是在1996年英國克隆多利羊之後一兩年內出版的,全是關於克隆人類的學術著作。不過那也已是三十多年前的舊著了,書齡比牛一還老,裏麵的理論和技術肯定已經落後了。

    右麵書櫃裏有整整四層放著家庭相冊,每一本相冊上都標明了時間段和內容,這是搞科學研究的父親整理的,母親並不擅長幹這樣的工作。

    牛一直接抽出了寫著“小一出生~滿月”標簽的那本紅封相冊,在首頁就插著那兩張在產房拍的新生嬰兒和出生卡的照片。剛生的牛一象個小猴子一樣張著大嘴哭喊,兩隻小手握緊拳頭伸向天空,好像對投胎到這個家庭充滿了恐懼一樣。

    牛一知道得很清楚,無論自己對來到這個家庭持什麽態度,他的父母心中漾溢的除了萬分的喜悅,就是對上帝的無限感恩。牛夫人結婚後一直無法懷孕,十多年來到處求醫問藥,曆經各種磨難,最後還是靠做了多次試管嬰兒才得以成功。那時她已經四十一歲高齡了,隻有上帝才能創造出這樣的奇跡。

    老來得子的牛教授夫婦對兒子的到來有多喜悅和重視,從這些相冊就能看出來了,他們把每一天拍的數碼照片挑出幾張來洗成照片,再按順序插在相冊裏,每張照片上的水印日期都清楚地標明了孩子的成長。

    牛一看完滿月的照片,就又抽出第二本寫著“小一滿月~百日”的相冊繼續翻看。小牛一五官越長越精致,基本能看出是牛夫人的遺傳了。這本相冊的最後一頁是百日宴,一張大合照裏後排是大伯三叔兩家人,前排占據C位的是牛一的爺爺,他小心奕奕地把唯一的男孫抱在懷裏,小牛一身上金晃晃的,戴滿了爺爺送的金鎖和金鐲子,而盛裝的牛教授夫婦坐在爺爺兩邊,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多年不見的爺爺現在已經九十五歲了,住在四川老家一棟金絲楠木造的老宅子裏,幾年前曾經有人出價3億要買這棟房子,可爺爺拒絕了,他說這是要留給子孫的傳家之寶……

    回憶讓牛一的心裏注滿了溫情,他摸摸正在試圖爬上書架上層的小灰,那個小小肉體的柔軟和溫暖也是很有治愈功效的,用在牛一身上可說屢試不爽……

    牛一繼續伸出手指在其餘的相冊上劃拉著,它們的日期全部首尾相接,一直排到牛一高中畢業才結束。牛一心想,誰還敢懷疑我是克隆的?自打出生後我的每一天都記錄在案,這些照片可是作不得假的。

    當牛一想把抽出的兩本相冊放回去時,小灰卻一溜煙搶占了那個空位,它轉頭坐下,用圓圓的琥珀色眼睛專注地看著牛一。

    牛一不怕和小灰對視,它那忽大忽小的瞳孔很是神秘,裏麵總象藏著很多秘密等著他去探索,難道這次班尼又想告訴自己什麽嗎?

    牛一的目光再次落在緊挨著小灰的那本相冊上—— “小一五~十個月”,不對啊,百日後至五個月的那本到哪裏去了呢?這不可能是個疏忽,父親是個邏輯嚴謹的科學家,不可能容忍這樣的缺失。

    百日,百日,牛一在心裏念叨著,突然腦子裏火花一閃,也不知哪兩根弦搭上了,一個很相近的詞跳入了他的腦海——百日菊!那是一大叢開滿小黃花的植物,種在家族墓園裏那個長著亞洲麵孔的小天使雕像周圍,小時候牛一一直把那叫做小黃花,是媽媽一遍遍地糾正他說:“這不是小黃花,是百日菊……百日菊……百日菊……”掃墓的時候媽媽總不會忘記給小天使雕像也獻上一枝花,媽媽告訴小牛一,墓園裏每塊石頭都是有靈魂的……

    客廳裏的一台古董掛鍾發出了“當……當……”的報時聲,打斷了牛一的思緒,已經兩點了!牛一把書架的玻璃門關上,他覺得頭暈腦脹的,剛剛清朗一點的腦子又有一團疑雲積聚起來,且比以前更加濃重,好像一場暴雨正在烏蒙蒙的雲心裏醞釀著......

    牛一把小灰摟在懷裏使勁抱了抱,說道:“你是不是上帝派來幫我破案的?還有什麽線索要告訴我?”小灰看了一眼牛一的臉色,知道他心情不好,就隻管把毛茸茸的腦袋在牛一的頭頸上蹭來蹭去。

    牛一從剛買的白粉裏抽出一小包,到衛生間裏找到那瓶很久沒用的生理鹽水。就是在這個衛生間裏曾經爆發過他和父親之間最激烈的爭吵,父親有生以來給他的唯一一個巴掌把自己也扇出了腦溢血。一生受人尊敬的牛教授到死也解不開一個疑問:是不是自己也有罪業,所以上天才給了他這樣一個令父母蒙羞的吸毒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