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中風後失去一個聲帶的功能,“我是個單簧管”成了她自我介紹的第一句話,然後給我講了她年輕時的故事。當物理是男人世界的年代,天資聰穎的伊麗莎白立誌步居裏夫人的後塵,學習物理。伊麗莎白進入研究生院時,物理學大廈因量子理論的出現而著的 “火”還在燒,大廈裏的一些“貓”們依舊無所適從,伊麗莎白的導師自己也承認是這樣一隻“貓”。就在這時,她與一位年輕的德國科學家邂逅相遇。Rainer Schickele博士是位農業經濟學者,他來到伊麗莎白學習的Iowa State University 做博士後,後來在那裏執教。兩人相愛並結婚,1935年生下大兒子彼得後,已經獲得碩士學位的伊麗莎白放棄了博士學習。但是她並沒有放棄科學,二戰時期,她領導的項目首次提出了“風冷因子”(wind-chill factor)的概念並對此進行了研究。伊麗莎白說,那時男女不平等,秘書隻為男科學家打字,她要把文件摔在秘書的桌上才能得到平等待遇。戰後,伊麗莎白跟隨Rainer的工作調動轉輾於不同的美國研究機構和大學,後來Rainer成為聯合國駐羅馬的食品與農業組織下屬陸地和水資源機構主任,從聯合國離任後,他又去幫助一些第三世界國家建立農業經濟研究與教學機構。
Rainer追逐著他熱愛的事業,伊麗莎白伴隨著她深愛的丈夫,凡是有Rainer光輝業績的地方,就有伊麗莎白作為科學家和社會活動家留下的痕跡。來到伯克利後,伊麗莎白成為當地“女選民團”(League of Women Voters)主管環境議題的負責人。她負責尋找議題、撰寫簡報,還常去我們大學聽講座,當誌願者,即使中風康複後也是馬不停蹄、興致勃勃地忙碌著。就她負責的議題,我們有過多次非常深入的討論,伊麗莎白還請我幫她編輯簡訊。閑暇,我會為視力減退的伊麗莎白讀她訂閱的《Scientific American》,一起觀看PBS有關自然的節目。偶爾,我們一起出去看電影、吃飯,伊麗莎白會在出門前高興地穿上西服套裙、塗上口紅,戴頂帽子,一手持拐杖,一手挽著我的手臂,步態優雅,精神矍鑠,全然看不出這是一位晚上常因骨頭疼痛而呻吟的老人。
伊麗莎白書房幾十本相冊記錄了他們伉儷曾經豐富多彩的工作和生活,也記錄了他們對大自然和音樂充滿激情的熱愛。他們攀登了很多山,用自己的雙手在黃石公園附近蓋了個小木屋。伊麗莎白有很多與熊偶遇的故事。一次,她與一隻大熊在林間小道相遇,她很鎮靜地與熊對話,不喜噪音的龐然大物居然與她相安無事地“擦肩”而過。我最喜歡聽伊麗莎白用她特有的“單簧管”形容她對熊的問候:“Mr. Bear, how are you!”
伊麗莎白一家熱愛音樂,他們最喜歡莫紮特,連貓的名字都來自莫紮特的歌劇《Cosi Fan Tutte女人皆如此》。這是一部喜劇歌劇,每個角色的詠歎調和所有的N重唱都令人陶醉。貓的名字來自劇中的角色 Despina,昵稱黛西。黛西小姐不負盛名,是一隻會察言觀色的“貓精”。每當我給伊麗莎白讀書時,她就會惡作劇試圖拆散我們,而且她做壞事的頻率和“well tempered”的節奏一樣“準確”。伊麗莎白一家對音樂的熱愛,就如這部歌劇,充滿風趣和幽默,要不PDQ Bach怎麽會誕生在她家?
伊麗莎白夫婦的兩個兒子都是音樂家。小兒子戴維回憶:小時候伊麗莎白鼓勵、而不是強迫他學中提琴。戴維9歲時,伊麗莎白安排他與專業交響樂團一起排練、參加演出,雖是濫竽充數,卻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一直拉到舊金山交響樂團。後來,戴維辭職去做獨立製片人,製作紀錄片。追夢的代價是貧窮,自稱是“貧困自由”(freedom of poverty),但他仍然不定期地與音樂家朋友們演奏弦樂四重奏,演奏地點是輪流在各個朋友家。在伊麗莎白家演奏那天就是我們的大喜日子,我們從早上開始準備精美的點心和飲料,將椅子擺好,伊麗莎白會請她幾個愛好古典音樂的好友一起來欣賞。音樂家們不僅演奏,還交流感想和技巧,推測作曲家的意圖,如何處理某個細節等等,給聽眾一種特權般的享受。
PDQ Bach的全名是Pretty Damn Quick Bach(當然是按照美國人的理解),是著名作曲家JS Bach最年輕、最怪誕的第20+N(N=奇數)個孩子。PDQ Bach被 發現的偉大作品有:歌劇《費加羅的綁架》(咋聽上去很像《費加羅的婚禮》、《後宮誘逃The Abduction from the Seraglio》、《唐璜》、《魔笛》等著名歌劇?搞不清是誰抄襲誰的)、《小夢魘曲A Little Nightmare Music》(還是與莫紮特合作的呢,《Eine Kleine Nachtmusik》無法與之倫比)、《1712序曲》(比柴可夫斯基的《1812序曲》還早一百年呢,是紀念美國獨立戰爭的,那時用紮破氣球的聲音代替大炮聲),《未開始交響樂》(與舒伯特的《未完成交響樂》PK),如此等等。這些作品中,聽眾能聽到各種各樣的樂曲,包括很多著名的作曲家的作品、各地民歌、甚至美國兒童歌曲、動物叫聲、口哨聲等。不同作曲家、風格、地域、時代的樂曲,被PDQ Bach非常和諧地、天才地“一鍋燴了”,一場音樂會聽眾從頭笑到尾。對於從未聽過任何音樂的聽眾,會覺得挺悅耳,盡管不時有些音符或 上天或掉地、有些樂器好像用錯了地方,偶爾有動物闖入,···畢竟PDQ Bach的才華不是常人可以想象的。
彼得連續四年獲得Grammy Award for Best Comedy Album。每次Grammy頒獎時,彼得都在加州看望母親。第二次獲獎時我剛好與他們一家在一起,我準備好香檳,盡管不知道是否能獲獎。當從電視實況中得知他獲獎時,伊麗莎白比兒子還要興奮,用她“單簧管”的聲音高興地大喊:“連續兩年!連續兩年!”我不失時機地拍下母子三人驚喜的慶賀場麵(圖5)。伊麗莎白常說,雖然因PDQ Bach出名,彼得也寫過很多嚴肅的作品。
圖5:左至右:伊麗莎白、彼得、戴維,在彼得第二次Grammy獲獎時。
一年後我畢業,伊麗莎白興高采烈地參加我的畢業典禮。離開時,母子三人每人送我一本書,彼得送的是他的大作PDQ Bach傳記,戴維送的是伯恩斯坦《The Unanswered Questions》,伊麗莎白送的是《莫紮特傳》,並在扉頁上寫道:“For the hours of enjoyment”。我離開加州前,幫她找到另一位大陸來的女生接替我,伊麗莎白與中國女學生的友誼,與她的生命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