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求學路 (10) 血濺教育街
文章來源: 五梅2018-07-26 17:28:57

 ---夢斷教育街(完)

1974年放寒假前,我們初三畢業。春節後返校,想的全是升高中。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這一年開學又有了新的政策。那時我國沒有剩餘價值,有的是巨大的剩餘勞動力。前幾年幾乎全部的初中畢業生留城,目前城市不願再安置更多的青年。與此同時,技術工人極度缺乏,民眾對子女上山下鄉怨氣衝天。新政策試圖調和這諸多方麵的矛盾,允許家裏留一個孩子,並讓他們上技校學習手藝。與這一政策相對應的是,長期停課的各種技工學校紛紛從廢墟上站立起來,重整旗鼓,迎接文革後第一批學生。

返校的第一天玉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她被北京植物園技校錄取,“從此我就搞自然科學了!”令我十分羨慕,也為她高興。她說我也符合上技校的條件,因為我哥不在北京。學校通過家庭調查,將“家裏留一個”的孩子推薦給技工學校。

哥哥是北京70屆畢業生,因父親問題下鄉插隊當豬倌。他本是個淘氣包,農村使他迅速成熟,為貧下中農修理收音機、好生伺候生產隊的豬,掙得好評,1973年被推薦參加工農兵學員的文化考試。這是文革期間第一次大學入學文化考試,哥哥因有所準備(漫漫求學路之4),考得挺好,上大學卻一波三折。先是“零蛋事件”使招生工作暫停,後又因父親問題解決的材料沒到位,幾經折騰,最後被北大漢中分校錄取。“弼豬溫”搖身一變成了“當代英雄”,親友們奔走相告、前來祝賀。因為母親在合肥,親友們還幫助哥哥準備行裝。73年下半年某日,還帶有豬氣的哥哥,躊躇滿誌地蹬上了西去的列車。

就這樣,我順理成章成了“留一個”學生。我去打聽才得知我已經被北京郵政技校錄取,還未來得及通知我。我大失所望,負責人說:“郵政工人是產業工人,待遇好著呐!”我說:“我上高中,將來學自然科學。”負責人笑嗬嗬地說:“真傻!反正10天以後才報道,好好想想、和爸媽商量商量。”

因為有學生(大部分是“混球”)選擇不繼續讀高中、還有的上技校,高中學生人數比初中時少了約四分之一,班級重新組合。我被分到一個新班,過去整過我的班長(漫漫求學路78)沒和我分到一起,新班的班幹部很友好,班主任王老師很有名氣,因為他敢管“混球”、對他們十分嚴厲。這些都使我對未來充滿希望,第二天來到新班教室開始了高中學習。

我們教室的牆外是教育街胡同,通過兩扇高高的窗戶,能聽到胡同裏的動靜。當王老師開始講課不久,胡同裏發出一陣騷動,罵聲、重物撞擊教室牆壁造成的震蕩使我們不得不中斷上課。聽了一會明白了,這些罵街、砸教室牆的,都是王老師以前的初中班上的 “混球”,因為老師管他們很嚴厲,懷恨在心。現在他們放棄上高中,插隊分配還未開始,沒事幹又不上學,正好來個“破壞升級版”,報複王老師。

正當老師與班幹部們商量著對策,隻聽到“砰”的一聲,接著是玻璃破碎、掉落的聲音。我這才注意到自己剛好坐在教室後麵一扇窗戶下麵,我感到頭被碰了一下,像小時候大人給我洗頭時手指劃過我的頭皮。

同學們應聲回頭看,他們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臉上,表情由吃驚變恐懼;同時我感到一股溫熱的液體,沿著我的麵頰流淌。正在琢磨怎麽回事,不知誰喊了一聲:

“開瓢兒了

這話讓我想起胡同小孩打架時都是這麽互相威脅的:

“我把你腦袋砸開瓢兒!你信不?”

我驀地站起來,用手捂著血流不止的頭,從教室破門而出,向醫務室狂奔。醫務室在北校園,我從南校園最深處跑向大門、穿過胡同、進入北校園。這條路那天特別長,我不停地跑,不時用手抹去流過眼睛的血,血灑在我的衣服上、濺落在塵土飛揚的路上。

學校醫務室隻有一名軍隊轉業的醫務人員,是位善良、能幹的大媽,她總是驕傲地穿著過去的軍裝,對學生像媽媽一般疼愛,對“混球”經常恨鐵不成鋼地訓斥。見我頭破血流地跑來,訓練有素的大媽十分鎮靜、立刻進入狀態。她一邊嘟囔著“什麽世道”一邊利索地給我剪頭發、清理傷口直至縫合,然後把我的頭包紮得像一個傷兵,不愧是經過軍隊訓練的醫務人員。

當晚王老師帶著班幹部們來我家看望我。老師覺得愧疚,和藹地問長問短,我反倒不好意思,一再說“沒事兒” ,因為這也不是他的錯,而且我的確很皮實。老師又說我表現好,組織問題會迅速解決,他說的時候臉轉向班幹部,班幹部們會意地笑了笑。由於以前的遭遇,這番好意讓我感到不自在,這說明他看了我的材料,天知道那裏都寫了啥。更進一步說,我沒有刻意表現,這樣入團有什麽意思?是否還得寫違心的思想匯報?政治形勢和學校秩序每況愈下,各種運動中,教育領域總是首當其衝。

我曾經夢寐以求的高中和入團,在唾手可得之際,變得像天上的雲煙,飄過便不再留戀。而未知的人生旅途,卻散發著巨大的誘惑力。養傷的這幾天,我常想的是,已成為教師的簡·愛為什麽要離開孤兒院?年輕的心總是動蕩不安。

父母不在家,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自己做主。幾天後我冒雪去醫務室拆線,之後來到管技校的辦公室,告訴負責人我要去郵政技校報道,負責人還記得我,笑著說“這就對了,還是應該聽爸媽的”。多年後從母親的書信中得知,母親對我這一決定深感遺憾,還為此埋怨父親不管,可她從未與我提起過。

和王老師等道別後,我離開暖和的辦公室,來到漫天飛雪的室外,走出教育街,走上長安街,懷著好奇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去迎接新的人生旅程。

多年後我的女兒、兒子相繼高中畢業。老大畢業時,我隆重地祝賀她成為我們家第一位高中畢業生。我先生也隻讀到9年級,這是當時遼寧中學最高的年級。女兒說:“你和爸爸沒上高中也得到Ph.D,高中有那麽重要嗎?”

我不知如何作答。當年孩子他爸沒高中可讀,他符合留城招工的條件,卻自願選擇上山下鄉。我們無法知道自己的選擇正確與否,“···因為人隻能活一次。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檢驗哪種抉擇是好的,因為不存在任何比較”(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女兒以Cum Laude 畢業於私立女子高中。兒子上高中後幾乎一夜間完成從淘氣包到好學生的“華麗轉身”,畢業時是Top 3%honor student

(版權所有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