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歌
文章來源: 五梅2016-01-01 12:30:24

母親沒有選擇,她人生的最後一程,猶如倒放的電影,慢慢地地退向空白。母親的聽力也不可抗拒地退化,幾年前,又產生了幻聽:從前的老歌一遍又一遍地在耳(或腦)中播放。母親說,這樣挺好。她樓下小區花園裏總有人吐痰前大聲地清喉嚨,附近馬路上的汽車在夜裏加速,鄰居家裝修的叮叮當當此起彼伏,附近中學“誨人不倦”的高音喇叭連周末都不休息。。。母親可以不理會這一切,她生活在她喜愛的歌聲裏。

母親喜歡唱歌,上大學時,她是中央大學(現南京大學)合唱團的女中音。我聽母親唱歌開始於1965年,那一年我上小學,從北京朝陽區外公外婆家搬到西城的父母家。那是位於西單北大街上一條小胡同裏的一座小四合院,我們家住在中院三間透風漏雨的小北房。母親極愛整潔,每周一天的公休日全用來收拾房間、做家務,而且會叫著我打下手。母親邊做家務邊唱歌,我邊幫忙邊聽歌,三間破舊的小屋成了我幻想的天堂,我乘著母親歌聲的翅膀神遊,從俄羅斯的貝加爾湖(俄羅斯民歌《在貝加爾湖的草原》)到蘇格蘭的羅蒙湖(蘇格蘭民歌《羅蒙湖》和《我心在高原》,朋斯詩),從伏爾加河(俄羅斯民歌《伏爾加河船夫曲》)到萊茵河(德國民歌《羅蕾萊》,海涅詩),從交河旁(唐代李頎《古從軍行》,作曲者不詳)到賀蘭山缺(《滿江紅:怒發衝冠》,古曲)。

“在貝加爾湖荒涼的草原。。。”母親陶醉的表情激起我對“荒涼”的遐想。多年後,我帶著母親的歌周遊世界;我最喜歡野外考察,覺得那裏有母親的“荒涼”。母親經常播放“莫斯科童音合唱團” 唱片,她最鍾愛其中《藍色的多瑙河》,用中文跟著唱。原來,春天不僅僅是換掉臃腫的棉襖棉褲,還有“。。。春天美女郎,花冠戴頭上。。。美麗的紫羅蘭,是她的藍眼睛。。。”盡管看不到,但我堅信,能被歌唱出來的,就能在世界某個角落裏找到!

母親很喜歡王洛賓的歌曲,唱“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時,她總要邊唱邊跳。如果父親在家,他會即興地跟著跳,還會蹲在地上大跳俄羅斯舞、尖叫。父母高興地唱歌跳舞,我和哥哥卻覺得特別難為情。別人家的爸爸都不苟言笑,而我們的爸爸卻是個,用現在的話說,“奇葩”。我和哥哥趕緊關窗、關門、拉窗簾,還從窗簾的小縫向外窺測,看看是否有鄰居聽到我們家的熱鬧。看到我們那緊張的樣子,父母會笑到肚子疼。

好景不長,全家歡樂的時光更是稀少。父母那一代置工作於家庭之上,他們總是很忙。日曆飛快地翻到了1966年的夏天,母親的歌聲嘎然而止。那年的6月份,母親被貼大字報說成是機關的“保皇派”,8月份外公因為是“右派”自盡,1968年父親被“揪出來”隔離審查,舅媽家也受到衝擊,1969年初舅舅被整成精神病,1969年10月,母親下放到安徽鳳陽。母親疲於應付“文革”帶來的家庭災難和變故,沒有心情唱歌,我甚至沒聽到她唱過“語錄歌”、“樣板戲”。

1970年元旦的前夜,我和外婆、舅舅住在合肥郊區“貧民窟”一般的居民區裏,正準備熄燈休息,母親忽然“從天而降”。原來,那天直到臨行前,母親才知道“幹校”準許她來合肥探親、過新年。能有短暫的團聚,我們都很高興。臨睡前,母親輕聲地唱起:

“念故鄉,念故鄉,故鄉真可愛,

天甚青,風甚涼,鄉愁陣陣來。

故鄉人,今如何,常念念不忘,

。。。。”

 

我想起,這是黑人男低音保羅-羅伯遜唱片裏的《念故鄉》。多年後,我知道這首歌的樂曲是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樂《自新大陸》第二樂章的旋律,我也知道,母親用歌寄托對父親和哥哥的思念。

後來,當局允許唱一些“五四”和抗戰時期的老歌。雖然是“集體重新填詞”,卻散發著“複興”、“解凍”的氣息。在痛苦地壓抑了幾年之後,人們心中尚未泯滅的希望火種,被悄悄地點燃。那一年的春節,我和母親從安徽的合肥和鳳陽,哥哥從他插隊的鄉下,父親從遠郊的單位,回到四合院的家團聚。母親很高興,一邊洗衣服一邊唱“集體重新填詞”的老歌,然後又悄悄地唱起沒有被“集體重新填詞”的老歌:《蘆溝橋》、《五月的鮮花》、《月光曲》(荷子詞、黃友棣曲)、《天倫歌》、《問》、《海韻》等。

《海韻》(徐誌摩詞、趙元任曲)讓我激動不已,曾幾何時,這片土地潤育過如此自由的精神?

“。。。啊不!回家?我不回,我愛這晚風吹。

在沙灘上,在暮色裏,有一個散發的女郎。。。”

 

《蘆溝橋》總在我耳際回蕩。1973年回北京後,我央求父親和我一起去蘆溝橋數獅子。父親答應了,但是他說這是發“思古之幽情”,而不是數清楚獅子:

“永定河為什麽叫蘆溝?

蘆溝橋又是什麽時候修?

            橋有多長?多寬?還有多少洞喲?

   橋上的石獅子有多少頭?咿呀嘿!

   永定河水渾叫蘆溝,

蘆溝橋是金朝大定二十七年修。

橋有九十九丈長、九丈九尺寬,還有一十一個洞喲,

橋上的石獅子有百來頭。咿呀嘿!”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懂得欣賞意味深長的《問》(易韋齋詞、蕭友梅曲):

“你知道你是誰?你知道華年如水?

你知道秋聲添得幾分憔悴?。。。

你知道今日的江山有多少淒惶的淚?

。。。

你知道你是誰?你知道人生如蕊?

你知道秋花開得為何沉醉?。。。

你知道世塵的波瀾有幾種溫良的類?

。。。”

 

“文革”結束時期,母親最愛唱的是《歡樂頌》(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第四樂章、席勒詩):

“歡樂女神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

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聖殿裏。

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掃除一切分歧,

在你的光輝照耀下億萬人民成兄弟。”

 

音樂沒有國界,因為它表達的理想沒有國界。雖然現實與理想相差甚遠,正是對理想的追求和歌頌,使我們充滿著熱情和希望地活著。

上大學期間(77屆),每個周末回家聽母親的歌成了我的“宗教儀式”。母親那段時間很高興,不僅教我唱歌,還給我講了很多她少時看過的電影,我發現母親還是個模仿、表演的高手。她用英文教我唱《魂斷藍橋》裏的《友誼地久天長》、《翠堤春曉》裏的《我們年輕的時光》。母親還給我講了南亭格爾的事跡(Florence Nightingale是現代醫療護理的創始人),順便教我唱《夜鶯》(英文“南亭格爾”與“夜鶯”同詞)。

母親的歌伴隨我走到今天,她自己卻不能再唱了。夏天我去大漠歸來,告訴母親,看到在沙漠中開花的紅柳,使我想起《古從軍行》歌中“公主琵琶幽怨多”那一句。母親當時情緒很好,想再教我一首歌,卻無論如何也唱不準。這是前中央大學校長羅加侖作詞、李惟寧曲的《玉門出塞》:

“左公柳拂玉門曉,

塞上春光好。

天山融雪灌田疇,

大漠飛沙懸落照。

沙中水草堆,

好似仙人島。

過瓜田碧玉蔥蔥,

望馬群白浪滔滔。

想乘槎張騫,定遠班超;

漢唐先烈經營早。

當年是匈奴右毗,

將來更是歐亞通道。

經營趁早,經營趁早,

莫讓碧眼兒射西域盤雕。”

 

隨著歌聲,我仿佛看見一輪夕陽徐徐落向天邊,透過飛沙,我看見了她的光芒;天上一排“人”字形的大雁,如同巨大的漸弱符號(decrescendo),刻印在她人生最後的樂章。

注:有些歌似乎已經“絕跡”(《古從軍行》和《蘆溝橋》),若網友有任何信息,盼望分享。

順祝文學城和網友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