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葛，是我的朋友。

盡管我們是在分手說再見的時候，我才這樣稱呼他。

第一次聽說小葛，公司一大集團的副總裁位子空缺了很久，招人的廣告打了無數，總裁辦公室的門為了麵試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但都沒有下文。突然有一天，大老板發memo,說是招到人了，是從公司另一個集團歐洲分部升上來的。名叫小葛。從Memo上看，小葛的簡曆非同一般，從西岸大藤博士到英國二藤之一博後，並在英國留校做科研帶學生。貌似很牛掰。在這什麽都講究視覺效果的年代，我上網查詢此乃到底何方神聖。古狗圖片的搜尋結果一出，一個冷峻，不苟言笑，目光犀利的中年男子的職業照和我在熒幕上來了一個麵對麵。按照畢業的年份掐指一算，頂多三十五六歲，就做到世界X百強企業的副總裁！年輕有為啊！
   
去年年中的樣子，老板跟我提及小葛已經搬進了我隔壁辦公室。我詫異，因為我既沒有見到他的人影，也沒有聽到任何響動。第一次在走廊上打了個照麵，我主動和他握手打招呼。他看上去四十出頭的樣子，比他的實際年齡 要成熟穩重許多。微微發福的身上穿著歐式裁剪的西裝。藍色的眼睛裏泛著酷酷的光。盡管他有禮貌地回應寒暄著，但我能感受到他骨子裏想要拒人以千裏之外的冷淡。沒問題！盡管我們屬於一個集團，但沒有直接的工作關係。井水不犯河水！

就這樣過了幾個月，我們總共沒見過幾麵。每次見他，他總是西裝筆挺，踱著四方步，慢條斯理的樣子。 除了一次夏末，我老板在家裏辦聚會，我第一次看見小葛額頭上架著太陽鏡，穿著休閑襯衣和牛仔褲現身。在禮貌的閑聊中，我得知小葛的太太是意裔中歐人，現在中歐一所大學教書，因此不能和他一起搬來美國。

隔了一兩個星期。九月末的一天，老板告訴我，集團的兩大部門銷售疲軟，我和另一個同事被指派去在三四季度裏改進銷售。在這個項目裏，我要匯報給小葛。

“我有得選擇嗎？” 我有點猶豫。

“沒有！”老板的回答幹脆的讓人心寒。

接下來，便是一係列緊張的會議，安排項目構架，組織團隊，匯報進度，調整方案。我和小葛在工作上的接觸也不由得頻繁起來。工作起來，小葛很有拚命三郎的架勢，一天工作12個小時是家常便飯。我幾乎每天都會在淩晨收到他的電郵，常常連周末都不例外。大多時候小葛的話不多，但風格卻是穩，準，狠，讓人敬畏三分。每次到他的辦公室，不出三分鍾，他總會起身在白板上寫寫畫畫，不知道是否是當教授的後遺症。盡管我們時不時有工作上的爭執和激烈討論，但總能求同存異，最終達成共識。相安無事。

又過了一個多月，有一天匯報完項目進度，小葛說他部門有一個空缺，問我要不要正式調到他手下。我對他管轄的業務沒有任何經驗，便沒有把他的話當真，半開玩笑說：那要看你給的薪酬有沒有吸引力了。沒料想，他當場就拉著我，一起去見我的當任老板征求意見。三個人圍坐一圈，老板看了看我，轉向小葛，關於這件事，我們是不是應該在當事人不在場的時候，單獨談談？小葛說，沒有必要。你有話就直說吧。五分鍾後，我貌似有了個新工作！

看著我怔怔的走出老板的辦公室的樣子，小葛咧開嘴開心地笑著，像個孩子。

小葛十二月初到新加坡開會，順便去參賽當地的萬米跑。我們用短信探討一個項目上的難題。我隨口問他萬米跑成績。1小時20分鍾。我那陣子玩命的作體能訓練，當天剛巧跑了第一個萬米，拚死拚活，58分鍾完成。所以對他的成績不屑一顧。

“給我兩個月，50分鍾以內。” 小葛短信的末尾加了個笑臉。

“大話人人都能說，不值錢。”我想像著他不算健碩的身影，不假思索的回應著。末了，還耍酷的加了個撇嘴的卡通。

電子通訊就是這樣，人與人麵對麵交流時的顧忌，在你麵對小小的電子屏幕時總是被拋到九霄雲外去。

許久，沒有回應。

終於，就在我幾乎把這件事忘記的時候，一行小字出現在屏幕上 “走著瞧！”

十二月底的一天，我的團隊到總部開會。我約了大家晚上一起吃飯，順便也請了小葛。酒過三巡，大家聊起了聖誕新年的安排。輪到小葛，“我要去看我的生母。然後回歐洲呆幾天。”

我實在按耐不住我的好奇心，脫口而出：“生母？你還有其它母親嗎？”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個問題在這樣的場合，有點太過私人了。

小葛倒是絲毫不避諱：“我生母16歲的時候有了我，那時我生父18歲。我小時候跟著我生母的母親，因為我生母粘毒品。我生父和生母各自結婚離婚四五次，所以我有一堆繼父繼母和同父異母，同母異父的兄弟姐妹們。”

我怔怔著聽著。也許是因為自己和身邊的朋友們大多成長於傳統家庭，這樣的題材好像隻有文學作品裏才有，沒想到卻真人真事地發生在我身邊。

“呃，這樣的坎坷經曆，對你成長有什麽影響？” 話沒有經過大腦，又溜出了口。

小葛笑了。“你是在問為什麽我這樣的爛人會坐到今天的位置上？”  沒等我回答，他繼續說：“隻有前進，沒有後路。我的生父生母不可能給我提供任何安全網。我自己搞砸了，那就真的砸了。”  他的眼睛裏閃著光芒。

我，屏住呼吸，肅然起敬。

從那次對話開始，小葛的形象在我心目中，開始變的有血有肉地立體了。

小葛有別於我其他前任老板。第一，他是公司高層裏為數不多的精通技術，而且商業嗅覺極其敏銳的大佬之一；第二，他總是很及時，很中肯的給你提供反饋意見，不管你願意或是不願意聽。第一次我們一起給集團總裁做報告，因為我一意孤行，砸了。小葛中場跳出來救駕，回頭跟我細細分析出錯的原因；大部分數不勝數的時候，小葛會指出我的不足和需要改進的地方。一開始，我一聽他要跟我“談一談”，心裏就犯嘀咕。總覺得自己不夠好，達不到他的要求。看他那急切的勁兒，我有點擔心，沒準兒哪天就被他開掉。但時間一長，我倒習慣了這種交流方式。開始主動要求和他“談一談”，以及時得到反饋信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第三，他總是把我拉進各類和我直接工作不相幹的項目，銷售，並購，新產品技術分析，投資項目審批。一開始，我很鬱悶，這麽多的事情本和我沒有什麽關係，每個項目又都很費時間，為什麽扯我進來？最終我沒忍住向他抱怨。小葛幽幽地歎口氣說：“你能一直跟著我麽？這些事情你以後不都要獨擋一麵嗎？”

那一瞬間，小葛儼然像一個慈祥的父親。

十二月底，我新進了一輛路車，要向年底一百邁騎行衝刺。洋洋得意把照片給小葛看。小葛喵了一眼，說：“易拉罐做的（鋁製的）。你什麽時候真的練出來了，再跟我說！” 切！耍嘴皮子行！在我的一再堅持下，小葛從網上找到了他的坐騎型號。嗯，歐洲大牌，碳纖維，11變速，看起來很高大上的樣子。小葛聲稱他常年在阿爾卑斯山邁騎車，經常10，20度的坡一爬就是幾小時；我心想，您這體型咱看不出來啊！

二月初，我偶然聽見小葛抱怨在美國買不到合身的衣服。我這才赫然發現小葛明顯瘦了。肚子小得幾乎看不出來了，就連脖子都變得纖細了。一問，他說他跟人打賭，現在在積極強身訓練。我讚他鍛煉效果明顯，並沒往心裏去。

三月初，我在西岸度假。突然收到一則小葛發來的兩張屏幕截圖。第一張是他的：“給我兩個月，五十分鍾以內”的笑臉圖和我的“大話人人都能說，不值錢！”的撇嘴圖；第二張，儼然是他當天萬米跑的成績，48分47秒。下麵他加了一行標注“要麽五十分鍾以內，要麽死！”

小葛是個意誌力極其頑強，說到做到的人。

我那陣子家事繁雜，加上工作壓力大，有時難免心情低落。我是公私分明的人，盡量不把情緒帶到公司來。盡管如此，小葛還是覺察到了些許異樣，但他卻從不過問我的私事。唯獨有一次一起出差，麵對我良久的沉默不語，他安慰我說: “Everything will be fine in the end; If it’s not fine, it’s not the end yet.”(一切最終到頭都會好起來。如果還不好，那說明還沒有到最後。)

零星的，一點一點，我知道了他的故事。他小時候 “Challenge everything; Listen to no one" (挑戰一切，誰的話都不聽)，很是讓大人頭痛； 他小時候沒錢買書，就到連鎖書店偷書，直到幾年前給這家書店寫了張千元支票；他青少年叛逆，12歲的時候被生母送到遠在夏威夷的生父那裏過了幾年，上學之餘，便跟著父親到建築工地上打工，超有差錯，便被脾氣暴躁的父親打的死去活來；他高中時在學校田徑隊和美式橄欖球隊風頭十足，幾年前還被評選入學校“Football Hall of Fame" ；憑著體育獎學金，他去了西岸一所州立大學；高中的女友跟著他搬到西岸，甜蜜幾年後，終因信仰不同而分道揚鑣；在西岸那座有名的實驗樓裏，他度過了無數不眠之夜，在短短幾年內在業界頂級周刊裏發表了論文無數；也是在那座樓裏，有三次，他因為壓力太大，想過自殺；幾任女友後，他拋下他的人生摯愛，獨自一人跑到英國讀書。異國他鄉，認識了在同一所牛校念書的太太。太太出身傳統家庭，漂亮，聰慧，多才多藝。兩年前他們結婚。一切都是那麽完美。

但，他不愛她。

其實，他不知道他自己到底會不會愛。“所以我拚命工作。這個，我在行。” 說這話時，小葛苦笑一聲，眼裏泛著幽幽的光。他避開我的眼睛，把酒杯裏的酒一飲而盡。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安慰。

人皆凡人。每個人都有各自背負的重擔，無論我們外表看起來多麽堅不可摧。

沒隔幾天，小葛從歐洲出差回來。像往常一樣，他踱步走進我的辦公室，在身後將門輕輕掩上。但我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一絲異樣。

“有件事我要跟你說，” 他頓了頓，“我接受了另一家公司的聘任。今天正式向公司辭職了。”

盡管我聽到了他的話，但大腦好像是罷工了，拒絕處理這條信息。

他又重複了一遍。我這才反應過來，開始作明知是無謂的抵抗。“可我們這兒的工作剛剛開始。你不能！”

“我知道！” 他點點頭。“你知道我為什麽對你百般挑剔嗎？不是你不夠好，而是因為你可以更好！你現在可以單獨飛行了。你知道怎麽做！相信你自己！”

我的眼淚不爭氣得在眼眶裏打轉。小葛輕聲說：“不要讓眼淚流下來。沒人會提拔重用當眾哭泣的人！”

小葛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

我慶幸我們的生命有了這樣一段不長但也不短的交集。我心存感激，從小葛身上我學到了堅韌，專注，契而不舍，在逆境中生存和成長。我們彼此生活裏新的篇章就要開始，盡管未來未知，我們相約來日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再聚。我滿懷希望，熱切地期待著那一天的早日到來。

“Everything will be fine in the end; if it isn't fine, it's not the end yet!”

朋友，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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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八小時飛機，一口氣不停，寫完這篇文章。從心底，連並我喜歡的海子的詩一起送給小葛。祝他前程似錦，在塵世獲得幸福。

《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子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願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願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願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隻願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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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稿於Poole, Dorset, UK
4/28/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