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毅出了意外。

事情是這樣的。小毅平時偶然有夢遊，學校宿舍很多同學都知道。那天半夜，他夢遊發作，遊到他姨媽家的後花園去，可能碰到了什麽，摔倒在一塊石頭上昏了過去。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姨媽才發現。他姨媽把他扶起來，他也醒了過來，自己走回房間去。他姨媽問他怎麽樣，他說感覺沒什麽不舒服，隻是擦破了點頭皮。他姨媽給他上了點藥，就讓他自己繼續睡覺。他姨媽沒有意識到會有什麽嚴重後果。到中午時分，他姨媽叫他起來吃午飯，他沒有反應。於是，他姨媽進他的房間看個究竟，發現他渾身發抖，臉色慘白。他姨媽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馬上叫救護車，把他送到了醫院。去到醫院後，小毅已經昏迷不醒。那天，他父母剛好出去找工作，直到下午才回家。回到家裏，才知道小毅已經進了醫院。在醫院搶救了二十四個小時，也就是第二天，一月十七日，星期二的下午四點鍾，醫生宣布小毅腦死亡。醫院馬上打電話給學校，通知學校派人去幫助處理後事。

醫生說，小毅和他的家人都犯了嚴重的醫學常識錯誤，而且是不可逆轉的錯誤。通常，一個人如果腦部受到創傷，是不能把他扶起來的，而應該讓他平躺著，讓血液平行流動。否則，傷者的腦部就得不到足夠的血供應，容易造成腦部缺氧，使傷勢在短時間內迅速惡化。不是醫學專業的人士唯一能做的是盡快叫救護車，不要把傷者給耽擱了。

小毅隻是腦死亡，但仍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醫生征求小毅父母的意見，是放棄還是繼續搶救，但是，即使能搶救過來，也不會蘇醒，隻能是植物人。小毅的父母堅持要搶救到最後，所以醫生仍然在繼續努力。

我們所有的人，心都被揪得緊緊的，希望奇跡能發生，一直著急地等待著。除了小毅的父母和親人外，意大利男孩也寸步不離地在醫院守候著。

三十六個小時過去，最終奇跡還是沒有發生。一月十九日，醫生宣布小毅心跳停止，呼吸終止，醫生確定小毅的死亡時間是一月十七日下午四點鍾。

小毅去了，這天，他還有一個月才滿二十歲。一個年輕的生命，有著美好未來的生命，就這樣驟然停止。

學校決定給小毅舉行特別的畢業典禮。一月十九日是中國農曆年廿七，按中國人的習慣，小毅的家人要趕在農曆新年之前辦完小毅的後事。校長向全校師生發了電子郵件，通知一月二十一日星期六，中國農曆年廿九，小毅的畢業典禮和追悼會在唐人街的殯儀館同時舉行。

這是我在美國第一次經曆的中西結合的追悼會。

除了小毅的家人和親友外，校長、副校長、教務主任、學生部主任、宿舍管理員、老師、課外輔導員、各個族裔的同學，在校的、已經畢業的，來了很多人。

這和中國式的追悼會有很大的不同。沒有人做主持，每個人都各自按自己的方式向小毅告別，有的靜靜地坐著，有的向小毅鞠躬，有的給小毅上柱香。看似雜亂無章，但卻井井有條，莊嚴肅穆。

見到小毅的父母，我除了說聲節哀順變，不知怎樣去安慰他們。

小毅的父母似乎早就知道我是誰，他們對我說：“小毅常常跟我們說起你，說你經常幫他補課，教會他很多人生的道理，我們非常感謝你對小毅作出了這麽多的努力。”

我說：“我隻是做了一個老師應該做的工作。小毅這樣去了，很是可惜，我會永遠記得他的。”

他媽媽說：“小毅小時候真的很頑皮，我們父母都拿他沒辦法，想不到他來了美國之後，突然變得這麽乖，這麽懂事，這麽努力。”

我說：“是的，我看著他一天天地進步。”

他媽媽說：“是很可惜，但我們做父母的會麵對現實，讓他靜靜地走。”

她是個堅強和通情達理的母親。

我要給小毅鞠個躬，小毅的姨媽馬上阻止我：“長輩是不可以向晚輩鞠躬的，你給小毅上柱香就行了。”

我給小毅上了一炷香。

我似乎再次聽到那天小毅跟我說的話：“國Sir，你是我這一生中，從來不跟我講大道理的老師。”

我笑他：“你多大了，學別人說這一生中？你這一生還長著呢。”

在心裏輕輕地呼喚他：“我已經說了，你這一生還長著呢，怎麽你突然走得這麽匆忙？我多麽期待看到你穿上畢業禮服，穿上軍裝，…”

我似乎再次聽到那天晴晴說的話：“小毅都快要走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玩了，你怎麽還不讓我們多瘋幾天？”

我說：“那你們就瘋個夠吧，我假裝沒看見好了。”

我在心裏輕輕地對他說：“你就盡情地玩吧，我多麽希望你現在能痛痛快快地玩個夠。”

校長宣布畢業典禮開始。

沒有掌聲，大家靜靜地聽著校長的發言，我臨時當起了翻譯。校長隻是作簡短的發言，然後莊重地把畢業證書放在小毅的身邊。

接著，大家輪流發言，表達對小毅的思念。

小毅的姨父告訴大家，小毅家人尊重小毅的遺願，捐出小毅所有的器官，當天就有五十多位病人接受了小毅的器官並完成了移植的手術。

小毅的姨父說：“挽救了這麽多人的生命，小毅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自豪和欣慰的。”

很多老師都回憶了小毅的課堂和生活片段。

我給大家講了小毅如何從一個淘氣的孩子轉變為一個成熟有理想的青年的過程。他如何從在課堂上玩電子遊戲到專心上課，如何從隻有小學的基礎到取得十二年級水平的成績，如何從隻會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到能說一口流利的英文，如何以堅韌的毅力數次考試終於通過了參軍的文化考試被錄取為一名軍人。

小毅的作文老師向大家宣讀了小毅的兩篇有趣的作文：“我最不喜歡的一個同學”和“解釋一種食物”，這是我非常熟悉的兩篇文章。當念到一些特別有趣的句子時，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如果這在中國，這一定會被認為這是對逝者的不尊敬，但在美國，人們覺得這是對逝者一種祝福。他們不願意逝去的人帶著他們的悲傷上路，他們希望逝去的人帶上他們的笑容和祝願上天堂。

很多同學給大家回憶了小毅生活的點點滴滴，讓大家分享小毅這兩年裏有意義的校園生活，還有的同學給大家播放了他們給小毅錄的手機視頻。

追悼會進行了兩個多小時。

我注意到，意大利男孩一直靜靜地坐著，沒有說一句話。直到追悼會結束，他還是沒有說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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