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百日告別
文章來源: 南小鹿2017-08-15 08:34:29

我去墨西哥遊玩時,發現當地的女人特別喜歡穿顏色鮮豔的棉布襯衫,比如玫瑰紅的,橘黃的, 金黃色的,襯衫前襟,衣領和口袋處還配有手繡或者機繡的色彩豐富的花草,非常明快熱烈。我一口氣買了好幾件,平時隻敢在家穿,怕穿著上街被人笑。

有一回去兒子的學校,見到一位教師將顏色大膽的墨西哥女式襯衫穿在身上,她一出現,略顯灰暗的辦公室頓時亮麗了很多。我不禁傾佩她的自信和勇氣。

後來在溫哥華的花壇裏撞見了原產於墨西哥的五彩繽紛的百日草(common zinnia ), 終於明白墨西哥女人是取材於大自然,用濃烈的花草色彩點綴了華裳。

百日草也是菊科的,卻完全顛覆了中國人心中“人淡如菊,心素如簡”的菊花形象,而且它也不遵循“小隱隱於野,大隱隱於市”的隱士法則,幾乎處處生長,熱烈招搖地開花。最早,是一對對毛葺葺長橢圓形葉將矮壯的莖團團包住,頂端開出一朵色澤鮮豔的大花頭,然後,從頭朵花下側葉腋處抽出一對側枝,在側枝頂端又形成新的花朵,一朵更比一朵高,這就是別名“步步高”的由來。

百日草的花期很長,那些感歎“花無百日紅”的人恐怕要失望了。它是渴望天長地久長廂廝守的人的解語花,孤獨襲來的時候,不妨來到黃昏的街口,對著花壇裏的百日草默誦花語:“洋紅色百日草,代表持續的愛;混色百日草, 紀念一個不在的友人;緋紅色的百日草,代表恒久不變;白色百日草,代表 善良;黃色百日草,代表每日的問候……”

“百日”在東西方文化裏都是一個有著特殊意義的日子。小兒開學時,老師讓每個小朋友用100個相同或者相類似的物件做一個“100 days”(百日)的海報,紀念開學100天。我買來100個不同顏色的扣子,小兒拚成五朵花,用膠水粘在海報上。班級其他的小朋友也別出心裁地用100張汽車貼紙造了一個汽車城,用100張斑馬貼紙創作出非洲大草原……

孩子們的百日總結是:我們人小誌氣大,將來可以實現自己的大夢想!

中國有百日宴和百日祭。嬰兒出生100天,家中招待親友,祈願孩子長命百歲,即“百日宴”。人死後或安葬 100天後,即“百日”,也是一個隆重的祭供日,又稱“百日祭”。

長久以來,至親離去,披麻戴孝,哭得天崩地裂,似乎才是東方人對孝道和離別之殤的最好的闡釋。然而隨著時代的變遷,我們在無常的生命中學會重新思考,學會告別。如果什麽都會失去,我們更應該懂得珍惜,學會好好說再見。2015年,台灣導演林書宇轉化自身經驗,執導了備受各方好評的《百日告別》,影片依民間習俗由頭七至百日為時間軸,細膩演繹兩個因一場車禍而永失我愛的人,如何由失序找到新規律,安了心,鎮魂止痛,淡漠節製中自有一股深情在……

我的人生中也有幾次和至親的告別,情形是這樣的:

1976年初夏,母親正在為我竭盡全力地奔波,爭取就讀福州的重點小學。爸爸的老家廈門的一封  “阿祖病危”的電報,將計劃打亂,我們全家星夜急奔廈門。我們趕到祖屋時,九十歲的阿祖(閩南方言,曾祖父母的意思)已經過世了。出殯的途中,母親哭得稀裏嘩啦的,幾乎昏厥過去,全靠親戚們的攙扶才勉強直起身走路。我和妹妹的年紀太小了,不懂事,平時不在曾祖母的身邊,況且她說的廈門話我們一句也聽不懂,對她的感情也許不夠深厚吧。我們姐倆隻是驚訝地睜大眼瞅著一切,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曾祖母的頭七一過,我們全家就回福州了。

我上初二時,三十五歲的大舅患肝癌過世。他住院時,母親一直騙我們姐妹,說大舅胃出血,沒有大礙,我對他的突然離去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大舅出院後不久死在家中,小舅跑到我們家告知這一噩耗時,母親傷心欲絕,一口鮮血湧上喉嚨,噴到了地上。我這才知道悲慟的最大境界是欲哭無淚,接著吐血,難怪中國人有“子規啼血”的傳說。媽媽堅決不讓我們姐妹參加大舅的婚禮,怕和大舅感情深厚的我受刺激。大舅的頭七,七七和百日祭,我一概沒有見過。我在四下無人時偷偷留著眼淚,非常擔心年近古稀的外公外婆如何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

我二十七歲那年的春天,外公病逝。我和媽媽著最樸素的裳,跟著靈車去了火葬場,外公的遺體告別儀式就在殯儀館裏進行。

外公的告別儀式來了兩三百人,大夥圍成一圈,排著隊向外公的遺體鞠躬。媽媽家的大多親戚在長樂老家,我和他們來往不多。看到那麽多陌生臉孔出現在葬禮上,我好奇地問媽媽:"這些都是我們的親戚嗎?"

媽媽答:自家的親戚隻來了幾十個,其他的都是外公的病人。外公生前經常回長樂老家義診,老鄉們感念外公的為人,特地坐了幾十公裏的公車,從長樂老家來參加他的葬禮的。

我的外公是解放前長樂的大資本家和地主,三十出頭就家世破落,後半生遭際坎稟,牢獄之災,下放之苦都經曆過了。難得的是他生性樂觀,苦中作樂,看病行善的信念始終沒動搖過。我從沒有想過他高尚的人格深深打動了他的病人,山長水遠從長樂老家趕來送他最後一程。這些人的出現令我吃驚和感動。

我挽著媽媽的手,隨著前來悼念的人流走到外公的遺體前,默默地,鞠了三個躬。

告別儀式結束,工作人員推著外公的遺體去火化,我意識到這張熟悉又可愛的麵龐終將在我的人生裏徹底消失,一瞬間,眼淚撲簌簌往下落,迷糊了視線......

從外公的葬禮回來,父親悲慟不已,深情地對我說:“像你外公這麽好的人,中華民族百年之內不可能再有了,你要永遠記得他。”

我流著淚不住地點頭,盡管不是太明白其間的深意。

外公去世半年後,我去了北歐留學,和歐洲同學無意聊起自己的家事時,同學們對這位中國舊社會的老地主肅然起敬,紛紛對我說:“他是福建的比爾蓋茲啊!把你們家的故事寫成書吧,我們愛看。”

文筆向來不錯的我靈機一動:把他們寫進我的文章裏,也許是對親人最好的告別和紀念吧。

移民加拿大後,我開始去教堂聽牧師講經。外公外婆篤信天主教,想要理解他們,先從讀《聖經》開始吧。

漸漸地,我也成了虔誠的教徒。兩個小兒出生後,我將他們送進了教會學校,讓他們繼承家族信仰。

三年多前,我開始搜索各方麵的背景資料準備寫家族故事。已經多年未返鄉的我終於在去年年底回了一趟福建,探親訪友采風。在我的契而不舍的努力下,或者說,是業餘“狗仔”的窮追不舍下,大舅年輕時不為人知的暗戀故事終於浮出水麵。我見到了他生前傾慕的姑娘,聽著她娓娓道出往事,內心悲喜交織。

在此之前,1948年底出生的大舅一直是我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一出永遠的悲劇。一個從懂事起就是地主家的“狗崽子”,幾乎沒有過上幸福生活,享受過愛情的甜蜜,又英年早逝的人,比寄生於天地間的蜉蝣還要卑微和可憐。上天為何要如此殘忍地對待我的善良的親人呢?

可是篤信天主的大舅早已經參透了: 人從一生下來到死去,這中間的過程,就叫幸福。

大舅從來沒有打算將悲哀和絕望留給我們。他的生命從綻放到凋零,隻有匆匆的三十五年。他原可以抱怨人生如戲,歲月無情、生命易逝的,但這一聲怨歎,生命就演成了悲劇,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於是,他決定把握有限的資源,做一個充滿正能量的主角。在最簡陋的環境裏,他釋放出內心所有的光芒,去善待身邊的每一個人,詮釋完美無瑕的兒子,兄弟,大舅,好朋友,好鄰居等角色。

縱使人生不得過半,也要活得燦爛,笑靨如花。

我把大舅的暗戀寫進了家族故事,朋友們讀了之後一片歎息。

外公的身世之謎被我寫進故事掛在文學城博客上後,引起了一長樂老鄉的關注,在他的協助下,故事情節中缺失的那部分鏈條終於找尋回來,完整了。

人生百年,每天精彩。人們常說“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 ”,百日草的出現,推翻了“花無百日紅”的主觀臆斷。

天有不測風雲,如果“人無百日好”是真的,在一起時就做到好好珍惜吧,縱然風雨多過彩虹,也要把人生演成正劇喜劇,而不是悲劇。

家中的至親長輩們的百日祭我都沒有參與過,但在腦海裏已經把他們生前的音容笑貌回憶了千百遍。對他們最好的紀念,是每日麵帶微笑地活著,讓他們的精神之樹長青,矗立在我生命的原野,從我的筆尖下,一點點開花 —— 一片絢爛奪目的百日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