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中)
文章來源: 高曉嵐2014-07-29 04:14:40

婚後,父親和母親過著兩地分居的生活。父親在蕪湖,母親在上海。七年後才有了我這第一個孩子。在我出生前,母親好不容易分到在上海長樂路上的一間6平米的小房間。盡管小得不能再小,卻是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父親興奮地粉刷這間房子,打造一個屬於我們一家三口的家。

 

我終於出生了,母親卻因產後高血壓導致腦血管破裂在我出生後第6天死亡。父親萬分悲痛,幾乎到了崩潰的邊緣。在伯母的幫助下,我暫時和祖母留在上海。為了撫養我,給全靠人工喂養的我買奶粉,父親每月要寄40元到上海,而他那時的工資才53塊五。剩下的那點錢完全不夠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年男子維持生活。不到月底飯菜票就用完,又沒錢買,隻好用手頭積攢的全國糧票去黑市上換點錢來。日子過得異常艱苦。父親穿著雙開了口的舊皮鞋。

 

我十八個月大時祖母和我來到蕪湖和父親團圓。父親白天上班,晚上總要帶我玩上一會,對我很疼愛。父親很英俊,戴付眼鏡,有股書生氣,1米7幾的個頭在那時算得上是高個子,業務又好,雖然有我這個孩子拖累,還是有很多女子想和他好的。但是他都拒絕了。他要找個對我絕對好的人。在我兩歲多時,鄰居孟阿姨給父親介紹了她科裏的同事周醫生。周醫生比父親大四歲,沒有孩子。她大概很喜歡我父親,見了我對我很好,很喜歡。他們處起了對象,很快結了婚。

 

起初父親和繼母的感情不錯。在我四歲多時妹妹出生,繼母在43歲上有了自己唯一的親生女兒。漸漸地她對我的態度改變了,尤其是在聽說我對外人說她不是我親媽媽後。父親與她的關係也因此走上下坡路,或許也還有其它的原因。他們經常吵架,而每次吵架後繼母就拿我出氣,如此惡性循環。

 

繼母終究是不理解父親的。父親愛他的事業,是個醫術精湛的好醫生。每回父親講起他所熱愛的工作,繼母就潑涼水,也許她是心疼父親太辛苦。父親和她沒有共同語言。繼母把持著經濟大權,又極儉省,我和父親要什麽她經常否決。父親與繼母維持了近30年的婚姻是不幸的。父親不止一次對我說“曉嵐,你不知道我有多苦。”

 

父親於是寄情工作,把無數病人從鬼門關拉了回來,治好了無數病患,成了皖南一帶的名醫。很多病人找上門來送些雞鴨魚肉等東西來表示感謝,父親總是回絕。他晚上在家還寫論文或寫科普書。父親發表的論文等身,還出版了四本五官科科普書,那本《咽喉與嗓音的保護》就是他在我7歲左右寫的,裏麵的插圖都是父親親自畫的。父親除了在醫院做醫生還在皖醫教書,他親自畫教學掛圖,還製作教具。

 

我對父親極其佩服,愛聽他講工作的故事。記得他講過他到農村給一個病人切除頭頸部大瘤子的故事,還看過照片。那個瘤子好大。當時還是文革時期,醫生也要下鄉巡回醫療。當時上麵讓父親在條件簡陋的鄉下開這個刀,還說是兩條路線的鬥爭,隻準成功。手術前父親壓力很大。手術那天父親很仔細,成功地摘除了那個病人的大瘤子。術後稱重,這大瘤子竟然有4斤重。

 

父親在我們小時候患膽囊炎,經常發作,疼的常在床上打滾。經常打有耳毒性的慶大黴素,聽力受損。有一回腹痛劇烈,被收住院。醫生一摸,上腹部有一個拳頭大的腫塊。那時候醫院沒有B超、CT等影像設備,醫生懷疑是惡性腫瘤,繼母很憂心。父親進了手術室,醫生打開腹腔,發現包塊原來是腫大的膽囊。切除膽囊後取出一個鴿蛋大小的單個結石。

 

父親還有一次大難不死的經曆。那是在1976年父親到安徽的東至和安慶一帶出差。他和另一位姓盧的醫生同行。乘車到了東流的大渡口,要坐渡輪渡江去安慶。天下起了小雨,父親忽然心中泛起猶豫,他對盧醫生說:”天下雨了,我們今天就不渡江了,去鎮上旅館看看,要是有床位,我們就住下,明天再走。“ 盧醫生人也隨和,就隨父親去了鎮上旅館。正好有床位。剛辦好入住手續,就聽有人傳來渡船沉沒的消息。渡船與一貨船相撞。傷亡慘重,當時因下雨,大多數乘客都在船艙裏,沉了來不及逃生。官方報道說死了69人,但實際死亡人數達上百人。

 

父親有毅力,做事嚴謹,在家裏總是把書桌整理的井井有條。他總是教育我要自強。在我小時候對我管教很嚴。每次認為我犯了錯都會要我承認錯誤並保證下次不再犯。而我卻常常不認為自己犯了錯,堅決不認。於是父親便打我手心,下手很重。但是我很倔強,總是堅持,直到是在忍不住了,才哭著不服氣地屈服。我的性格其實與父親很像,隻是我不像他那樣整潔有條理。

 

後來鄧小平上台,父親這樣的知識分子翻了身,得到重視。停滯了多年的晉升製度有恢複了,父親評上了副主任醫師,副教授,後又評為正職,工資也比繼母拿得多了。不知什麽時候起父親開始從夜班費、稿費等不列在工資單上的收入裏存私房錢,我上高中時父親每月悄悄地給我幾元零花錢。1986年我考上大學後父親去民主也門援外醫療隊工作兩年,為家裏掙來了”八大件“。(彩電,冰箱,洗衣機等)。父親還被評為省勞動模範,後又享受國家對有貢獻專家頒發的特殊津貼

 

我上中學時繼母更年期反應明顯,脾氣暴躁。對我的精神折磨變本加厲。有回她與父親發生爭執,她一腳踢開我的房間門,用拳頭打我。還到廚房拿了刀,揚言要先殺了我再殺父親。父親費力地攔住了她。父親帶著我與她分開吃飯,準備把我托付給他住在鏡湖邊的老朋友,然後和繼母離婚。繼母軟了下來,於是買了好吃的拉我和她一起吃飯。那個時候離婚是件極不光彩的事。我於是把父親和繼母拉到了一起。

 

父親和繼母磕磕絆絆,終究沒有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