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弄堂鄰居(結尾)
文章來源: 玉米穗2020-02-21 07:35:12

94年下半年我妹夫在澳大利亞曆經艱辛站穩腳跟拿到永居後把我妹妹接去了澳大利亞。臨行時我爸哭了,說不知道還能不能夠再見麵。弄得我妹和我媽都很傷感,我媽說老頭子不要說觸黴頭的話,哪能(怎麽)會見不了麵。我妹說她到澳大利亞後就去辦申請接我爸去玩。可是我爸沒等到那一天,他在95年初的一天,突然第二次腦中風,昏迷一周後再沒醒過來,我們姐弟三人趕到病榻前看他,他絲毫不知道。我爸突然就走了,那對我媽打擊極大,那段時間她老喃喃自語,我活著還有啥意思,我想去找你們爸。我姐把我媽接到她那裏住了很久,後來我妹又把她辦去澳大利亞住了大半年。我事後總想起我爸對我妹說不知能不能再見麵的話,猜測他是否那時冥冥之中已有了某種預感,但我終於也是無法向他老人家求證的了。我爸葬在金山某公墓,金山是他工作了大半輩子的地方。

98年我在東京注冊了貿易公司,之後上海東京兩邊跑做點倒買倒賣投機倒把小生意。在上海居住的時間比從前多了很多,我在虹口區買了商品房期房,預計2000年時可以交房。

那段時間國慶的生意有了長足的發展,他在鬆江鄉下買了地皮建了工廠,雇了幾十個工人,聽說辦公室還有一兩個漂亮妹妹。國慶工廠是給高校實驗室生產玻璃試管燒杯容器之類的東西。他與高校的許多相關教職員工有交道。國慶說不要看那些知識分子人摸狗樣裝得斯文萊西(表示程度)的,其實貪起財來,吃相來得個難看。他說,赤那,我最看不起那幫書讀頭(書呆子)了,又要貪,又沒魄力,還要假裝清高一本正經,實際上娘個冬菜(他媽的)個個都是偽君子。

國慶最令人瞠目結舌的變化是變成了毛主席的鐵杆粉絲。他的汽車裏掛著特地從韶山買來的毛澤東像,工廠裏還有一尊毛澤東塑像坐鎮在廠門口內。我有一回問他從前不是因為在毛主席逝世那天喝酒放炮仗被捉進去的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說以前不懂,毛澤東真的很神奇,他說有一回電閃雷鳴,前後兩輛車子都起火燃燒了,停在當中的他的車子卻毫發未傷,就因為裏麵掛著毛澤東像。

國慶老婆去看我媽,拿的是很考究的LV名包,送給我媽高級人參還有營養品之類。她說國慶發了,但她反而覺得沒意思,還不如從前好。她說國慶在外麵肯定有女人。我媽問她哪能曉得的。她說國慶現在連碰都不碰她,也不像以前會給他吃生活(揍她),她說,那隻赤佬一兩天不做那個就熬不牢的,阿姨儂講他在外麵會得沒有女人嗎?但國慶老婆說國慶錢都給她的,房子也都在她名下。國慶在上海買了好幾處房子,北京成都廈門都有房子做辦事處。那些房產不是在她名下就是兒子名下。我媽說噶好的男人儂到哪裏去尋啊,還在那裏這個不好那個不好。國慶兒子讀書不行,他老婆很捉急,國慶卻不在乎,說給他送到國外去讀大學。後來他們把兒子送去了悉尼,還給他出錢買了個飯店生意,國慶說:先定個小目標,掙它一個億。但聽說他兒子後來做虧了生意,又把店買了。大學也沒考上,英文也不咋地,就在澳大利亞瞎混了好幾年。

99年樓下老山東在外地的二女兒也死了,54歲。死因不知道,老山東夫妻諱莫如深,不願意提起。姨姆悄悄和我媽議論說老山東夫妻命太硬,夫妻倆八十多歲了一點毛病都沒有,老山東還老騎部自行車滿上海到處兜(逛)馬路,他們女兒的壽命是被父母克掉了雲雲。那年,隔壁“一尺一”家的老頭老太也前後去世了。

2000年,我的商品房到手,裝修好後搬進去。我接我媽去住,跟她開玩笑說,我是摸奶不親吃奶親。我媽笑出了眼淚,說,小巨(鬼)儂哪能(怎麽)曉得這句閑話的啊?我媽看了我的新房子感歎說,儂爸爸要是活了嗨多好啊!但她並沒有住多久,她說還是老閘橋的破房子住起來習慣,自由自在。那年年底姨姆也走了,活了八十多歲。阿訇胡子拉碴,背也駝了,看上去很蒼老很寂寞的樣子,他已經退休在家,做了爺爺。

2002年老閘橋老房子那裏通知要拆遷,凍結戶口前,各家鄰居都卯足力氣往那破房子裏遷戶口。我們夫妻和女兒的戶口遷進了那裏,我姐的女兒因知青政策戶口遷回上海也遷進了那裏,樓下老山東家祖孫三代搞了十多個戶口進去,“一尺一”家不遑相讓也搞了七八個戶口。因為大家聽說拆房時政府按人頭給每戶補貼。

2007年,雷聲響了幾年終於盼來了雨。住了幾十年的老閘橋的老房子全部騰空拆遷了,果然按戶口人頭發放拆遷費,每人二十萬。我們家拿到了一百萬,化四十萬在虹口區我住處附近給我媽買了一套二手房居住。老山東家拿了兩百多萬到莘莊那裏去買房居住了,“一尺一”家不知搬去哪裏。阿訇家搬到共和新路那裏的彭浦新村去了。老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在老閘橋那裏朝夕相處共同生活居住了幾十年的老鄰居就此各奔東西了。

老鄰居各奔前程後,我媽與老山東夫妻和阿訇還保持電話聯係,逢年過節相互問候。阿訇因為住的離我媽近,我媽還曾去看過他們幾次。前幾年聽我媽說阿訇的兒子也離婚了,因為有了其他喜歡的女人。阿訇與他兒子住一起,對原來的兒媳婦比較好感滿意,反對他兒子離婚,說,儂兒子都十幾歲了,離婚做啥呢?他兒子不耐煩地回敬他,儂當初離婚的辰光我不也十多歲了嗎?儂問過我嗎?阿訇無言以對,隻好搖頭歎氣。我媽說老山東九十多歲時候還能騎自行車。

2017年老山東過世了,活了一百零一歲。他老婆99歲,已經不太會走路了。2018年阿訇哥哥過世了,我媽告訴我,我覺得很意外,他年紀不算大,也就七十五六歲。國慶他們一家自從我們拆遷之後就斷了聯係。其他的鄰居也都沒有消息了。

我媽現在也快九十歲了,眼花耳背,渾身關節疼痛。我妹每年從澳洲回來看她,我姐想接她去一起住,她說哪兒都不想去,就呆在自己家裏最好。這一兩年她說常夢見我爸,說差不多該去找我爸了。我媽說她一點都不怕死,說活那麽長有啥意思啦。

去年十月裏的一天,我媽忽然提出想去老閘橋那裏看看,我開車帶她去了。她在那裏流連忘返,說你們姐弟三個都是生在這裏的啊,你妹妹要出生的時候,我肚子痛了,儂阿爸跑下來叫了輛三輪車把我扶上車說,快點上醫院快點上醫院,好像昨日似的。那天我在蘇州河邊佇立良久,看著早已麵目全非煥然一新的老閘橋新景像,眼前不斷浮現從前那裏的種種情景和人物。麵前的蘇州河水幹淨清澈,偶有汽船在河中駛過,船尾拖出一條擴散開去的白浪。從前停泊在那裏歪七豎八的那些船隻都去了哪裏呢?坐在船頭啃西瓜,啃完隨手將瓜皮拋入河中的大男人們和在船上生爐子做飯涮拖把搞清潔的女人們是否還在人間?他們那些當年在船篷裏鑽出鑽進的小孩子們現在應該都已過了他們當年的年齡,不知在何處從事何種生計?忽然想起楊慎詞裏那句話,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不光長江水帶走英雄,這蘇州河水也帶走從前這裏的一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