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菲,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文章來源: 五湖以北2017-09-19 15:14:21

明天,就是我們的小狗泰菲(Taffie)走後的“二七”了。

泰菲是今年的“七夕”前兩天走的。“七夕”在中國是有情人相聚的日子,而我們卻不得不要承受失去一個親近生命的沉重。

過去十幾天清晨每當鬧鍾響起,我睜開眼睛後不自覺地還要望向房門邊,過去這些年每天早晨泰菲總是候在那裏,等著跟我下樓去後麵草坪上排放。下班回家開門後,我還覺得泰菲會從廚房牆壁轉角探出頭,倒理不理地瞄我一眼。晚上,看完電視後我習慣性地還要望一眼轉角沙發右首,過去泰菲常常趴那裏陪我們直到電視看完。

泰菲走了,她的影像,好像還存留在我們家樓下樓上的每一角落。

 

 

泰菲不是我們在加拿大養的第一個小動物。

二十三年前的初夏,我們搬進了來加拿大後屬於自己的第一個房子,新建三連鎮屋中間一間,兩個月後第二個小孩加入我們家庭,是男孩。他比我們女兒幸運,一出生家庭有產,很大程度決定了他不重視錢財的生活態度。

兒子一歲的那年秋天,我們一家開車去多倫多西邊五十公裏的野生動物園(AfreicaSafari)玩,裏麵的動物分區敞放,有食草動物區,水上動物區,猛獸區等,遊覽者可乘公園的觀光車,或自駕。回家的路上女兒餘興未已,重提要養小動物的事。半途中,她看見路邊插的一個木牌上黑筆寫著幾個大字,“FreeKitten”,喊著停車下去要貓。我們拗不過,隻好開車到那家農家要了一隻黑白的小花公貓。因是去Safari動物園後得到的,小貓的名字就叫Safari,女兒取的。

貓的生活能力強,到家後不需要特別的照顧,給水給食就行了。

它特別貪玩,樓上樓上,桌子上椅子上跳來跳去,最拿手的,是抓住客廳窗子的白色繡花窗簾下端像蕩秋千一樣。當時為了訓練發育得過分好,一歲了還站不穩的兒子站立和走步,我們買了一個兩端支撐,中間橫梁上吊著學站繩筐的秋千架。要用時繩筐兜著他下麵,腰上圍一圈係牢後再一邊一根繩吊在橫梁上。那一陣客廳窗前,兒子把住繩筐上下蹦跳,Safari抓住窗簾左右幌蕩,那畫麵不要說看,想著頭都暈。

到了第二年初夏,Safari開始叫春,成天喵喵地叫,到傍晚一個不留神,就從前門或後院偷跑出去,遊蕩到九十點鍾才回門邊,喵喵地叫要進來。

太座找動物醫生約了一個時間,三天後為Safari作了。就在見獸醫的前一晚,Safari跑出去後半夜再沒回來,第二天太座隻好電告獸醫取消手術。三天後Safari回來了,皮毛淩亂,全身髒兮兮的,不知和誰在哪混了幾天。太座給它洗了一個澡後,又和動物醫生約了時間,但手術前它又消失了,而且再沒回來。它走後我們前前後後找了好幾天,女兒還貼了幾張小貓走失的啟示,但沒它蹤影,也沒人和我們聯係。

幾年後我們在東邊兩個街區買了大的新房,搬了過去。後來太座在超市遇上一直住那的退休老太太蘿絲瑪麗,她有一隻大黃貓。她告訴太座,我們搬走後她還看見過一隻像Safari的黑白花貓又回來過,旁邊跟著一隻白母貓。看來Safari有自己的生活,不好強求。

話是這樣說,我們,特別是女兒想起心愛的Safari遊蕩在外沒處躲雨躲雪,心裏還難過,好長一段時間不想領貓領狗來養。

 

泰菲到我們家,偶然也是必然。

2002年女兒上八年級,一個比她長一歲的好朋友家裏買了一隻小狗,白色的Maltese。

周末去他們家串門,剛走到門邊就聽見裏麵咡咡一陣尖聲尖氣的狗叫,門開後隻見一個四條長腿的白色小不點竄上來,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挨個舔著褲腿。朋友的狗特別粘人,我們坐下後它頭磨蹭女兒的腿,兩者又黑又亮的小眼睛望著她要她抱。女兒抱著,它伸出小舌頭舔她的臉,親熱得很。

回家時,在車上女兒就提出也要養狗,說是她十四歲的生日禮物。

太座不是太同意,上次Safari帶回來後主要還是她在照管,女兒隻是有空才逗逗它玩,太座不想重複同樣的經曆。女兒說,上次沒咋管,是Safari太獨立,沒教兩下就跑了,而狗聽話多了。她信誓旦旦地說有了小狗後她會花心思照顧,秋天上了高中她一定會用表現來答謝媽媽。我無所謂,上次養Safari時我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後接替太座照顧兒子,和Safari沒多少交道,所以養貓或養狗都隨她們。

最後不是女兒的保證,而是太座朋友的話起了作用。後幾天閑聊時,朋友太座說她家小狗如何的聽話,簡直就像小個子的兒子一樣成天跟著她。太座是自家人的話,說一萬句也是耳邊風吹過,朋友的話一句定乾坤。

 

狗決定養了。

太座說隻能養小狗,大狗兩三尺高,養在家裏像多一個人,太擠轉不過身,放外邊吧,冬天零下二十度,太冷又於心不忍。另外,她不想養掉毛的狗,兒子皮膚過敏,掉的狗毛會引起搔癢。

定下來範圍後,太座和女兒開始了搜尋。

離家不遠的購物中心時有一家寵物店,之前去買金魚飼料時路過入口左邊的貓狗櫥窗,經常看見裏麵有小狗,但當時聽說寵物店的小狗一出世就呆在狹小的櫥窗裏,心理不健康,不容易訓練好。貓狗收留站有被遺棄的狗,當時也擔心有壞習慣,也就沒有考慮。養泰菲後發現這些擔心都是多餘的,小狗小,壞習慣不會有多嚴重的後果。

寵物店把狗關在狹小的空間,對狗在精神上是一種傷害,幸好在加拿大這種生意不存在了。收留站的狗,領養應該鼓勵,領走一隻,解救一個生命。而那些棄狗棄貓的人該捫心自問,如果自己年幼或年老失去謀生能力時被遺棄,內心該何等的受傷。那時我們不知道這些道理,所以隻想找私人Breeder。

太座在網上連續搜索了兩周,最後鎖定了目標,是一個私人Breeder,家在西邊兩百公裏的小鎮Tillsonburg。狗品種是Shihtzu,不掉毛,成年Shihtzu隻有十來磅,符合太座的要求。Breeder說,狗媽媽近期就要生產,到時電話通知。

零2年5月5日上午,Breeder告訴太座,狗媽媽產下了五隻小狗,預定小狗的有六家,我們排在第三位,四周後來看小狗交金。到了那個星期六,照例我當車夫開車帶著一家四口,先走高速,後來在鄉村公路開了幾公裏,最後看見路右邊一個藍底白框大木牌上黃字寫著Tillsonburg。

在西門子老廠房旁邊的一條小街上,我們找到了Breeder的房子,有些年深了。裏麵不大,Breeder和她的三個女兒在家。Breeder是一個年紀三十多的住家婦女,看起來讀書不多但很精明,三個女兒模相清秀,有母親當年的影子,但穿得很普通。後來太座在電話和Breeder聊天時,得知她老公曾在鎮上的西門子電機廠工作,失業後隻好去快餐店打工。她養狗過去是愛好,現在則是掙錢補貼收入。

我們交了100元定金就離開了。回到家買回小狗的籠子,窩,食盆和水盆,訓練小狗撒尿和大便的litterbox可以用Safari的,上次貓出走後沒丟。

 

接小狗回家的日子到了。

兩周後我們一家四口帶著新買的籠子又去了Breeder家。她家隻剩三隻小狗了,女兒和太座最喜歡的那隻純黃色的小狗上午被排在前麵的家庭領走了。她倆圍著三隻小狗前顧後看,由太座作主選那條看起來最壯實的,灰白相間的female小花狗。後麵十五年的經曆證明,太座是很有遠見的,小狗終其一生沒生過病,活到老,健康到老。

回家的路上,我們車上多了一位成員,女兒和兒子分坐在後座兩側,中間是小狗裝在籠裏麵,那個位置一直專屬於小狗,直到四年後女兒上大學。那是小狗第一次乘車,好像很緊張,不知是站不穩還是想出來,一路上聽到她碰得籠子啪啪作響,兩小時的車程,想來對她不是一次愉快的經曆。

回到家籠子打開後,小狗先探出頭左右看了一眼,才跨過籠門邊緣出來。可以理解,周圍站著四個巨型生物,換誰也會遲疑。

我們出發前,用折疊木欄在廚房和早餐區域圍出一塊供小狗頭幾周活動,那一片是磁磚地板,小狗弄髒了容易清潔。廚房和早餐那一片相當於一個城市的鬧市區,往前門是餐廳和客廳,往左是familyroom,往後是通向後院的推拉門,是小狗在我們家最初兩個月活動的天地,也是她生命最後兩天呆的地方。她從那裏認識了我們家,最後也從那裏和我們離別,中間間隔了十五年兩個月又四天。

 

 

後來證明,女兒的保證隻有部分兌了現。

當天下午她給小狗取了名字,叫泰菲(Taffie) ,泰妃糖(Taffy)的諧音,是她的主要貢獻。泰菲來家第一周,女兒忙著期末考試,放假後又是夏令營,和一幫年齡差不多的少男少女扛著獨木舟去北邊越野劃船,一走就要兩星期,泰菲照管的事都留給了我們。

泰菲來家時隻有六周大,相當於人類一歲的小孩,剛過斷奶期,開始會走路了。來的頭一天晚上,我們讓泰菲在籠子裏睡,地方小,她更有安全感。我們上樓上的臥室睡覺後,泰菲常常用爪子撓得籠子壁嘩嘩作響,有時還發出低低的類似嗚咽的聲音。離開媽媽的第一晚,泰菲肯定覺得孤獨了,但我們忍著沒敢起來,網上的經驗說如果順著她,小狗還會有更多要求,我們就很難休息了。

泰菲還是太小,晚上候不住尿,每隔兩小時太座要起來帶她去後院草坪上撒尿,草坪軟,不濺。這也是一種訓練,以後泰菲終其一生,撒尿時一定要去草坪,不想尿滴濺上身體。即使生命的最後幾天也掙紮到後門,等著抱她出去在草地方便,那時看著門邊她瘦削的身體,鼻子裏很酸楚的感覺。

泰菲來家後的頭幾個,都是太座在照看,她與生俱來照顧弱小生命的母性再一次釋放,而我,隻是一個拋手掌櫃。

 

泰菲成長很快,三個月後,就有了四五歲小孩的活動能力,成了女兒的寶貝,她開始教泰菲。

她去魚缸下麵的儲物櫃拿了一小塊泰菲的零食捏在右手,泰菲老遠嗅到氣味後跟過來,頭直朝女兒右手湊,要零食吃。女兒讓她立定,然後說”sit”,剛開始泰菲沒反應,女兒用左手讓她後腿彎曲呈後蹲狀,泰菲沒理解,立起後腿頭又湊過來要吃,女兒隻好再說”sit” ,用左手讓她後蹲。如此反複幾次,換著我早沒了耐心,給泰菲零食了。

女兒是這邊長大的,凡事愛講究規範,一遍又一遍地對著泰菲說”sit”,要她後蹲。看泰菲她不著要領的眼神,和伸長小嘴巴要吃的急切樣子,我們都有些於心不忍。不過,泰菲首先是女兒的,她要泰菲學動作,也隻好依她了。

泰菲還是聰明,最後領會了女兒口令”sit”的意義,女兒一說”sit”她就後她就後蹲,也吃到了肉質的零食。然後女兒教泰菲趴下(down),又是迷惑,半懂不懂,全懂,一陣折騰後她也懂了。最後一個動作是抱著前腿翻滾(roll-over),泰菲也學會了。女兒給泰菲一個讚揚,和泰菲抬起的前爪擊掌,來了一個”high-five”。

泰菲掌握了成套動作,sit,down,roll-over。我們拿零食一叫,她依次完成後蹲,趴下,翻滾動作,最後吃到零食。後來更熟練了,隻要拿著零食一說”sit”,她後蹲趴下翻滾三個動作一口氣做完,不用我們費口舌說其餘兩個字。

泰菲大了後更鬼了,既然後蹲趴下翻滾三個動作要roll over才得到零食,為啥不幹脆rollover,費勁做前兩動作犯傻呢。所以我們剛說“sit”,泰菲直接roll over,然後伸著頭要吃。我們知道泰菲耍滑頭,但沒女兒的認真勁,就由她了。

 

到秋天,泰菲壯得傍晚跟著我們散步了,一出去,她就成了小明星。

那時我們街還是三年新的街區,前麵的草坪早成形了,市政種下的小樹也開始分蘖枝杆。街上都是青壯年家庭,家裏小孩大的剛到 teenage,小的還在學步。

左邊的鄰居我們在房子挖地基時照過麵,時值聖誕節放假,我們開車去建房工地看自己那間房建築的進展,正好遇上他們。男的很和善,說自己在多倫多市府工作,中層manager,他得知我工作的地方後還說他當年想進去,但被拒絕了。他老婆中等胖度,父母家住東邊的紐芬蘭,她說話不多,感覺她看到我們作鄰居後不甚開心。

傍晚泰菲出去,有時她家三歲,一頭金發的女兒在家門邊玩,看到泰菲流露出非常喜愛的眼神,但如果她媽媽在旁邊,小女孩隻是揮揮手看幾眼就轉過頭去。遇到母親不在身邊時,她快步跑過來,小手摸著泰菲從頭到身子,然後趕快跑回去。

上邊的街盡頭住著一家埃塞俄比亞移民,有兩個小女孩,大的五六歲,小的不到兩歲,額頭都特別突出,而發際又靠後,正麵看很像清朝男子的發式。大女孩有些怕狗,最初不敢靠前,小女孩人小膽大,看泰菲路過,一搖一晃地過來後蹲下,對泰菲亂拍亂抓。說也奇怪,泰菲在家裏我們有時撫摸她,她還要抖一抖身子,似乎不樂意,而這個小女孩一走近她就趴地上,好像很享受小女孩的熱情。

還有一個街坊很喜歡泰菲,他就是退休後獨自一人住的”昂克”(Uncle)馬文,他喜歡街上的小孩,小孩們也喜歡他,所以盡管他年紀足夠當他們爺爺,他們還是叫他”Uncle” Marvin,他也樂意的答應。我們在街上帶著泰菲路過時,他總要上前撓幾撓她的頭,泰菲閉著眼,很享受。泰菲走的兩天前上午,我抱著她去以前走過的地方。回來時路過馬文家,我上前告訴馬文泰菲病了,好轉的希望不大,這次馬文沒有撓她,那是泰菲和十五年的老鄰居,最後一次會麵。

 

時間到了第二年夏天,泰菲到我們家一年,按狗的年紀算,應該是十四五歲的teenager了。泰菲明顯活潑多了,傍晚能和我們走很遠去散步了。

街北,下一個不大的草坡,是一片狹長的林帶,林帶中有一條兩公裏長的步道,從我們所在的西頭通到東。晚飯後,我們一家四口幾乎每天,都要從西到東再回轉,一個來回超過一小時。

出去走時,一般都是女兒牽著泰菲,她上高中九年級,而上小學三年級的兒子也喜歡和她們一起走。開始泰菲走在前麵,拉著他們走,拉開距離後泰菲開始不斷扭頭看我們,如果距離拉得太大,超過十幾米,她就停下來不走了,直到我們趕上。所以她是我們家最顧全局的,不能拉下一個。

泰菲的智力不及兩歲的小孩,但她的愛心,她的忠誠卻是無界限的。

 

 

 

泰菲在我們家的第二個年頭,2004年,本應是我事業的黃金年代,沒曾想成了生活的滑鐵盧。

前一年完成了一個項目,恰好又是公司新一代產品的重要組成,薪金和年終獎上兩位數漲幅,夏天全家去了加西的班芙,美西的黃石,和溫哥華自駕遊了一圈,一時,覺得生活無限的美好。

五月初,去多倫多大學附屬的西區醫院作胃鏡腸鏡檢查。

可能是從母親的遺傳,我十歲時就胃痛過,來加拿大後每隔幾年要去查一次胃鏡,那一年還加了一項腸鏡。檢查結果是胃部沒問題,但腸道的大腸小腸結合部闌尾開口邊,發現一個三厘米大的球狀包塊,取樣活檢是良性,但是球狀包塊外觀像花椰菜,形狀怪異,類似惡性。為保險起見,醫生建議又做一次腸鏡和活檢,結果還是良性的。

這讓人犯難了。相信活檢結果,不做什麽繼續觀察吧,裝一個三厘米見方外觀醜陋的包塊在肚子,讓人實在不落實。最後決定還是拉掉,免得夜長夢多。手術醫生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加拿大人。醫院的介紹說他畢業於多大醫學院,然後在新西蘭一家醫院進行了腹部手術的專門訓練,經驗不是太豐富,但對付腸道手術還是綽綽有餘的。

手術順利,恢複也快,三天後就出院了。在家休息了五天,肚上的刀口愈合後,去找家庭醫生縫線,實際上是醫用縫合釘取掉,打算在家再調養兩周就回去上班了。

在家休養的第二個星期天,早晨起來後去後院透氣,幾口充滿了草葉樹葉味的清新空氣吸進肺裏後,神清氣爽。在外呆了幾分鍾後突然感到全身發冷,有重感冒的感覺。我忙進屋拿出體溫計一量,腋下溫度38.5度,低燒。出院須知說,兩周內如有發燒或疼痛,去急診室處理。

太座開車送我到多倫多西區醫院急診室,等了四個小時才見到值班的一個年輕醫生。我告訴他十天前做過腸道手術,現在低燒,想找手術醫生看看。他聯係上手術醫生,對方說術後發燒很常見,吃抗生素就好了。抗生素服用後兩天,燒完全退了,懸著的心又踏實了,我開始在作回去上班的準備。

一周後的星期一,我又出現了低燒,打電話給手術醫生,他讓我們去看家庭醫生。

我們見了看家庭醫生。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年齡和我相仿,六十年代兩歲時隨父母從台灣移民加拿大,一直是我們的家庭醫生,他問過完手術前後的病情後開了兩周的抗生素。服藥兩天後燒退了,我覺得該沒事了。沒想到停藥一周後,又出現了低燒。

 

為時一年又兩個月的噩夢開始了。

再次發燒後我們從網上了解到,腸道手術是汙染手術,清理不幹淨會導致腹腔感染,引起腹膜炎。但腹膜炎起病急,發高燒,腹痛如刀絞。而我是低燒,腹部疼痛但能忍住,所以又不像是腹膜炎。

腸道手術不複雜,但大腸小腸的連接還要點技巧。大腸小腸的大小差幾倍,不能對接。

通行的接法有三種。第一種是垂直接法,大腸封口,小腸縫上大腸側麵和開口,兩道縫口互不交叉。第二種是三角形接法,小腸斜開口,周長等於大腸正開口然後縫接,一道縫口。第三種是平行接法,也叫褲型接法,大腸小腸正開口,側麵斜開口,先縫斜開口拚上大小腸,然後再縫上大小腸的端口,兩道縫口有交叉,交叉處極易泄漏。

我們懷疑是腹膜炎,或者是腸泄漏。打電話找到手術醫生的診所,對方說醫生休暑假一個月,隻有九月初的預約。無奈,我們又隻好去見家庭醫生,他這次開了四周的抗生素,足以維持到我看手術醫生,還照了B超,沒看出病灶。

到了九月見手術醫生時,我還在服用抗生素,所以沒發燒也不腹痛,他覺得我們小題大作,不該來找他。但我自己知道,病情隻是掩蓋住了,病根還在。我們問他手術采用的哪一種接法,他明顯不樂意我們的問題,但病人有知情權,他隻好說出真相,就是我們一直懷疑的極易泄漏的褲型接法,顯然,他把我當成了練手藝的實驗室白老鼠了。

我們很生氣,但沒法告他,他用的也是標準接法。

 

後麵幾個月直到零5年2月,我們開始漫長而淒慘的尋醫征程。

加拿大是公費醫療,但見醫生,特別是專科醫生需要預約,排期從一個月到半年不等,取決於醫生的稀缺程度。要在短期內見到專科醫生,隻有去急診室,呆裏麵要求見專科醫生,通過這種方式,一般能在幾天裏見到專科醫生,通常都是心軟的好人。

那幾個月裏,我發燒後就去急診,去過多倫多內外四家醫院急診室,看過腸胃專科,傳染專科,作過十幾次CT,吸收的射線之多我身體晚上說不定會發光。專家的診斷從腹膜炎,到腹結核,到不明病症,說到最後,還是開幾周抗生素後走人。

那幾個月,我見過不下六位專科醫生。總的說來,社區專科醫生可能醫術有限,但待人有禮,多大附醫的專家水平應該不錯,但可能是麵對幼稚的學生時間長了,大多自視過高。

我們當然也找過多倫多裏外的中醫。有北京來的主治醫師,南京來的退休主任醫師,還有廣州去了香港,後又來了加拿大國語都不流利的老先生,還有一個來自家鄉的針灸“名家”。他們一看就明白是手術感染,看病時不少時間花在“控訴”加拿大醫生的無能,誰是誰一個小手術,感染後弄得半死。這些話雖不能除病,但能給些安慰,知道自己還不是唯一的倒黴蛋。

看病的結果,要嘛拿幾副水煎藥,要嘛拿些衝劑回家了,整個過程像一場心照不宣的來往。醫生看太座心急,安慰說開的藥即使不藥到病除,疼痛也會大大減輕。他們知道我是明白人,所以不過份誇大療效,不然說不服我,也說不服自己的良心。

我還是很感激,他們讓太座有希望,也讓我有機會外出透一口氣。

 

那一陣,除了尋醫的忙碌帶來的短暫忘卻外,小狗泰菲的陪伴也給了一定的緩解。

夜裏我一個姿勢睡久了,腹部裏麵就會疼痛。我必須坐著,或者起來活動,疼痛才能慢慢消失,整個過程要半個小時,我的動靜很影響太座休息,第二天沒精神上班。因此,女兒和我交換,她和媽媽睡一起,我用她的臥室。晚上為了讓我分心忘記疼痛,太座還把泰菲的窩睡我臥室,我好有個陪伴。

那時泰菲兩歲半,換算成小狗的年齡是25歲,正是青春煥發的時候。我成天在家,不知她明不明白我是生病,還是認為我就是為了陪她。

晚上,她很快就入睡了,發出均勻而香甜的氣息聲,那是一曲生命的小夜曲,聽著,覺得活著本身就是一件奇妙的事,轉移了不少我的注意力。半夜,我腹痛起來活動時,她睜開眼,微微抬一下頭,搖幾搖前半截灰色後半截白色的尾巴,然後閉上眼,很快就聽到她發出那種意味著生命的氣息聲。

在她生命完結三天前的晚上,為了不影響太座睡眠,我去兒子上大學後空出來的臥室睡,泰菲的窩放在房門外,有動靜我好照看。半夜,她出窩進我房間後側躺在地上,後來也發出那種均勻的氣息聲,我簡直懷疑醫生診斷錯了。晚飯後他特地打電話來,說泰菲的肝功腎功超標十倍以上,嚴重的肝腎衰竭。但是,她還能站立,還能走動,還能發出那種香甜的氣息聲,我伸出右手摸著她瘦得肋骨突出的身體,眼眶濕了。

 

生病那年秋天的一天,抗生素上幾天後燒退了。家裏隻我和泰菲,太座上班,女兒上高中,兒子讀小學,都不在家。

我在家實在呆煩了,拿著車鑰匙帶上泰菲,開車往北,沒有目的,隻想找回健康時的那種感覺。泰菲在右側的座位上,有時立起來前爪趴著車門的邊框往外看,好奇的神情,好像她從沒有看過似的,自我生病後,她也失去了乘車外出的機會。

後來在一條鄉間公路調頭往回走時,車前輪陷在路邊的軟土裏動彈不得。後來一個過車下來兩個中年男子,幫我把車推出軟土,這世上有許多平凡的好人。這件事我從沒說過,這是泰菲和我的經曆,現在我說著泰菲的故事,仿佛又看見她趴著車門在觀望風景。

 

泰菲留給我們最美好的回憶,當是生病的那個深秋我為她拍的那幅照片。

畫麵上,泰菲趴在客廳裏的高背椅上,右前腳微曲,左前腳淑女般輕搭在椅墊的邊緣,姿態不是一般的優雅。她頭部輕舒,眼裏的神情有一種神秘的感覺,難以形容,覺得是一種蒙娜麗莎似的微笑。

那是我又一次從醫生那裏拿到抗生素,服用後止痛退燒,心靜了些,拿一本朋友送的<讀者>雜誌躺在客廳的沙發打發時間,泰菲則像往常一樣看我坐上沙發,自己就跳上了旁邊的高背椅。泰菲總是認為自己有些特別,家裏幹淨的,不常使用的地方,她總是千方百計找機會要去,像客廳裏那張隻有客人來了才使用的高背椅,就成了她的專座。

秋陽像金色的光柱,透過客廳西牆上方的陽窗劃過客廳的空間,投射到地板上後反射到客廳的每一個角落,恰如其分地詮釋著金色的含意。泰菲跳上高背椅後,不是像往常那樣隨便選個姿勢斜躺在椅墊上,而是擺了一個非常優雅的姿態。那是一幅可遇不可求的畫麵,我忙起身去取相機,回走的同時還查看了相機電量,算幸運還有餘電。 


回到客廳後看見泰菲還耐心地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機會太難得了,我趕忙按著快門連拍了十數張,橫幅立幅都有,但感覺起來立幅的構圖更好些。  查看當時拍的照片時,還有意料之外的發現。泰菲的神情有一種神秘的感覺,難以用詞語來描述,那應該是屬於 蒙娜 麗 莎 級別的微笑吧。

兩個月前,寫了一篇名為”家裏的蒙娜麗莎”的博文,回憶了這幅畫麵的來曆,當時泰菲就在旁邊健步來往,太座和我都說她再活兩年也沒問題,沒想到她隻病了一周,就走了。

我們給她涼下來的身體穿上聖誕節時買的新衣服,睡進窩後再放上高背椅,那裏是她最喜歡的地方,高背椅上她度過家裏最後一夜,最後一個早晨。

寫到這裏,我眼眶又濕了。

 

再說我病中捱到了零5年的二月,術後發燒的第七個月,手術醫生躲藏的遊戲到頭了。

我又發燒了,這次是高燒,腋下溫度39.5,大便帶少量鮮血,是人都知道出血點在大腸。我一米七五的個子,體重隻剩下105磅,骨頭外麵隻剩一層皮了。

我們直接去了多倫多西區醫院急診室,這次急診室和那位手術醫生不好再打太極拳,安排腸道注射顯影。做顯影的是一個二代華裔男醫生,待人和技術還可以,我沒被麻醉躺在手術台上,看見旁邊24吋顯示屏上,大腸裏的顯影液有一些從大小腸交接處側麵流出,呈扇形擴大後終止於腹壁。顯然,術後就有腸漏,不大,腹膜有時間在泄漏和腹壁之間圍起一個封閉的空間,避免了大範圍腹腔感染,所以沒出現腹膜炎伴隨的高燒,手術醫生也有理由不作為。

病因最後確診了,但醫治卻不確定。那位手術醫生從以前的極度自信,變得極度不自信。擺在麵前的有兩個選擇。一是手術,開腹重新連接,他不敢,我們也不放心。二是腹壁插管導流,保守治療,希望泄漏自行愈合。最後,手術醫生說不做手術,插管導流。結果,最初做顯影的華裔醫生為我做了插管,停了抗生素,兩天後燒退了。

插管導流後,不發燒也不腹痛,導管始終有東西流出來,說明泄漏口沒有愈合。時間到了四月,瀟瀟的春雨後院子裏綠草茵茵,泰菲很高興,她有活動的地方了。我們高興不起來,擔心時間一長,公司找理由會把我轉到社保機構。

我們考慮回國治療,母親一個兒時的朋友在重慶三醫大工作過,雖然退休了,還能幫得上忙。她介紹了三醫大一個著名的普外老醫師,退休前是普外科主任,退休後醫院還有一個辦公室當顧問。我們和他通電話介紹了我的病史,又寄去CT光盤。看了光盤上CT後,他說我的情形遠比想象的複雜,難怪那位手術醫師不敢再動手。他說他不能絕對保證,但會竭盡全力。

 

但沒等到我們買好回國的機票,我遭遇了另一個生死關頭。

五月初一天晚餐時,吃了幾口後肚子劇痛,惡心想吐,我衝到Powder Room,剛到馬桶邊就是一陣噴射般的嘔吐,完事後我想起來一整天沒通便了,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腸梗阻。我知道會有這一天,腸道手術後遺症中腸梗阻很常見。

我們不敢去多倫多西區醫院,開車去了同是多大附院的多倫多總醫院急診室,例行的等待之後一個華裔內科醫生接下了我。他是一個好人,很同情我的遭遇,安慰說負責找到最好的醫生為我處理,他的話讓我有了希望。

上午十點,他帶來一個中年加人男醫生,問過病史後既沒說收我又沒說不收就離開了。後來又來了兩三個醫生,有一個後麵還跟著兩個住院醫生模樣的年輕人,也隻是詢問沒有下文,到最後我明白,他們把我當成了難得的教學標本了。

就在我接近絕望的時候,下午5點過華裔醫生帶來了一個華裔女醫生,看麵相就是一個要強的人。她問過病史後答應接下我,但感覺她很勉強,誰也不願為他人收拾爛攤子。她是脫不下同是華人這個情才收了我,所以那句話血濃於水,在關鍵時刻還是管用的。

疏通腸梗阻最長要兩周,不吃不喝,隻輸液,再通過口腔插胃管,一天24小時抽液在胃腸形成負壓,然後靠小腸的蠕動疏通腸梗阻。我的命真大,沒吃沒喝,負壓抽了五天後終於排氣了。我急忙告訴太座這個消息,要她馬上訂機票飛重慶,再危險我也得走。

出院後第二天,我和太座的母親一起回國,太座不能陪我去,這邊的家需要人管。那天早晨太座開車送行,泰菲以為我們要去旅行,一個不注意從門縫溜出去候在車門邊。這個十個月中每天24小時陪我的小精靈對生活的熱愛給我莫大的信心,我會好好地回來。

 

我身上藏著腹部導管上了飛機,十二小時飛到上海,住了一夜後轉飛到重慶,等在機場的兩個弟弟接到我後直接送到三醫大住院部,入口處母親早等在那裏。我看著六十多歲的母親為我擔心的麵容,心裏無比愧疚。為兒十八歲離開家,一直是留少離多,28年後奄奄一息又要母親大人照看,母恩似海呀。

母親準備了一碗重慶小麵,我狼吞虎咽地吃著,早忘了自己是病人。麵吃到一半,感到雙腳很冷,很快全身發抖就像篩糠一樣。母親和弟弟把我抬到病床上蓋上被子,我還是顫抖不停,弟弟叫來護士量體溫,40度高燒。

護士找來值班醫生,開退燒藥服下後顫抖停了,但燒沒退。值班醫生找來主治醫生,退休主任的副手,一個正當盛年的副教授醫師。他聽值班醫生的介紹後,撥弄幾下我肚子上的導流管,沒說什麽就拔出了導管,然後指著導管說堵塞了。

他叫值班醫生去拿新的導流管,我聽後心裏七上八下。在多倫多插管,是在手術室顯影透視下進行的,而他沒提手術室,不知道他會咋做。導流管拿來後他撕開包裝,用酒精棉給我肚子上的導管洞口周圍消毒,然後把導流管一端順進洞口。他撚著導管另一端慢慢地往裏順,完全憑著手感,兩三分鍾後他住了手,說到位了,然後再用膠布把在我肚子上固定住。不久,有液體從導流管出來了,再過了一小時,高燒就退了。

真是藝高膽大,妙手回春呀。

燒退了,但我太虛弱,體重才100磅,醫生要我先補,主要從頸靜脈輸營養液,再吃少量流質,避免腸道負擔過重出現腸梗阻。

那幾個月,在重慶三醫大25層的外科大樓,一天兩次能看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和一個骨瘦如柴的中年男子,兩人共同舉著一個5斤重的白色塑料袋,袋子底部一根導管通到男子的頸部,從普外住院部所在的8樓從東頭走到西頭,然後搭電梯到樓下,在樓前廣場上沿著四個方形的噴水池走一大圈,累了坐廣場邊休息。從五月初入院到九月底出院,140天,幾乎是風雨無阻。母愛無邊,我無以報答。

9月12日,我體重增加了15磅,達到了能做手術的低限,那天一早我被推進手術室,麻醉後啥不知道了,等我醒來已經回到病房,是下午四點。母親看我醒來才放心了,她告訴我,手術用了兩個醫生6個小時。手術超過醫生的預期,他們花了兩個小時清理腸粘膜和腹腔囊腫,兩小時重接大腸小腸,兩小時理順大腸小腸,避免出現腸梗阻,那個行醫幾十年的老外科說,我的情況很罕見,大難不死呀。

出院後在母親家休養了兩周,我不得不離開他們回加拿大了。回家後開始考慮回公司上班,要醫院的健康證明。我們聯係為我做腸梗阻疏通的那位華裔女醫生,秘書說她生小孩了,然後聯係了同組的另一位醫生。他是典型的外科醫生,頭腦清楚,富於行動力。我對他說我康複了,準備回公司上班,他既沒問四個月中我為啥沒再看醫生,也沒問我如何痊愈的,隻在健康證明裏寫了一句:

他奇跡般的康複了。

是的,是奇跡,感謝妻子的照顧,母親的母愛,三醫大醫生的高超醫術,以及自己不尋常的生命力。還有就是泰菲的長年陪伴,對一個久病的人來說,長久而無怨言的慰藉,是活得下去的救生繩。

 

 

我康複了,家裏回複到了正軌。

零5年那個秋天,泰菲來到這個世上三年半,對一個Shihtzu來說,就是三十歲了,相當於人類“而立”的年齡。

晚飯後,如果一家人有空,我們都要牽著泰菲一起去街頭坡下的步道小路走步。去步道要跨過一座鐵架木板的小橋,橋下清亮的溪水裏野鴨在劃水,溪邊還有野鴨在打盹,都是成雙成對,母鴨羽色樸素,公鴨翅膀和頭上羽毛則很豔麗。每次泰菲看見野鴨們,都要跑過去套近乎,但野鴨們毫不領情,嘎嘎嘎地跳進小溪,有的幹脆一飛上天。

泰菲這次病情重後,我抱著她來到小橋,她看著小溪裏成群的野鴨沒明顯的反應,不知她實在是體弱無力,還是陷入了回憶。

小路最初一段兩邊是低矮的灌木叢,春夏秋三季有不少野兔子出沒。多倫多冬天會冷到零下二十度,不知這些野兔在哪藏身,一開春就出來了。

野兔毛色棕灰,個頭精瘦,小路邊遍地是青草管吃管夠,但沒一個野兔長肥,還是那句話有道理,瘦是瘦但全身都是肌肉。相對於它的個頭,野兔的眼睛特別大,好像還沒有上眼皮,至少這幾年從沒看見過野兔閉眼。野兔的前腿短,後腿長,不是一般意義的長而是特別的長,如果再長一點,就可以趕上澳洲的袋鼠後腿的比例了,所以野兔受驚後不是在跑,而是像袋鼠一樣縱跳,三縱兩跳,就把追逐者拋掉了。

這裏的野兔不怕人,知道路過的人不會傷害它,其實也傷害不起。曾經有人打死一隻野鴨,被人看見告上去,罰款兩千加元。野兔不怕人,但出於與生俱來的警覺,有人路過時,野兔停止吃草,蹲在草叢中抬起頭,兩隻從不閉眼的花生米眼睛睜著你,揣測來者的舉動。野兔不怕人,但知道和人走一起的狗呀貓呀不那麽懂道理,所以遇著了還是會躲的。

一次晚飯後我們一家去小路散步,在旁邊走著的泰菲要去草叢方便。她很在意隱私,總是去遠離道路的草叢深處清潔,沒想這次碰上了在草叢中的一隻野兔。野兔一看一條比它大幾倍的狗筆直走來,覺得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趁起身撒腿就跑,應該說是跳。狗像其它動物一樣,對運動的物體最敏感,看前麵一個影子奔逃而去,就撒腿就追。

野兔這種弱小動物在“嗜血者”四伏的野外要生存下去,除跑跳快外,還要跑得巧才能擺脫追逐者。隻見野兔跳幾跳後,馬上折轉九十度往右縱跳,然後朝左折轉呈之字形逃跑。泰菲從小在我們家長大,“飯來張口,衣來不伸手”的泰菲哪裏知道這些路數呀,仍舊按原方向一直追到灌木叢。我們跟後麵拉著狗繩不讓進樹叢,泰菲隻好圍著根本沒兔子的灌木叢來回搜尋,探頭探腦,機警的模樣惹人發笑。野兔根本沒去那邊,但泰菲還在作模作樣地尋找,我們都說把泰菲放野外,她隻有餓死的份。

自那天以後,泰菲追野兔子上了癮。每次去小路散步路過那片灌木叢,她都要跑到樹叢邊東聞西嗅,看能不能撞上兔子,成語中的“守株待兔”,幾乎每次散步,泰菲都在重複。

 

街另一頭是一片草坪,有半個足球場大,夏天傍晚或周末,都有小年輕在玩足球。

家裏,兒子和泰菲往來不多,但有時周末,他會帶泰菲去草坪玩飛盤。兒子勁大,飛盤能扔四五十米,泰菲看見飛盤出手後跟著飛盤的影子追,飛盤落地不久她也跑到了,嘴叼著飛盤邊緣跑回來,兒子從塑料袋掏出泰菲的牛肉點心,撕一小塊給她。泰菲嘴巴開合幾下,嘴裏的牛肉塊就不見了,這時她眼睛望著他,等著下一次飛盤追逐,和牛肉獎勵。

有一個星期天,我們正家都在忙自己的,沒人注意泰菲。到了下午三點過,我總覺得家裏少了點動靜,四下一看,沒發現泰菲,家裏其他人聽說後也開始幫到找,樓上樓下,屋裏後院,每一個泰菲會去的角落都找遍了,也沒見她的影子。我們最後懷疑泰菲趁誰開門不注意,溜出去了。

我們四人兵分兩路,我們倆個大人沿街去坡下的小路找,女兒他們到草坪去看。我們沿小路找很長一截,沒看見泰菲,後來女兒來電話說草坪上也沒有。過了十幾分鍾,女兒又來電說在電杆上看見一個啟示,說下午一家小孩在草坪上玩耍時看見一隻小狗在獨自遊蕩,附近沒見主人,他們怕她走失就帶回家了,還留了電話號碼和住址,在草坪對麵。

女兒他們到那家領泰菲時,她和那家的兩個小孩正玩得起勁,帶走時她還一副依依不舍的神情,完全不曉得是多大的危險,萬一走失,就見不著我們了。

 

她有時就是憨膽大,但遇著打雷,或放禮炮火炮時又特別膽小。

泰菲不是從小就怕雷聲或者火炮的聲音的。一歲多時7月1日的加拿大國慶,晚上我們帶她去市中心的公園看放禮花,她一點都不怕。她抬著頭,眼睛盯著夜空中不斷升起的五顏六色的禮花,目不轉睛,看神了。

她真正開始害怕禮花和雷聲是三四歲之後。好像是五月維多利亞節的晚上,十點過看完CBC的新聞節目後我帶她去後院撒尿。她在後院草坪上前後左右溜了幾個來回,最後找到一塊氣味少的地方叉開後腿準備排放,這時街上不知哪家的壞小子放了一個衝天炮,呯的一聲炸響,泰菲嚇得跳了起來,尿沒完就逃回屋內。從那之後,泰菲怕禮炮聲,怕雷聲,甚至家裏有人的噴嚏聲響一些,她也嚇得夠嗆。

狗的感知遠超過我們。每年五月的維多利亞節和七月的國慶,晚上天一黑,還遠不到十點放禮花的時候,泰菲就開始坐臥不寧,我走哪裏她跟到哪裏。睡覺前她出去排放時,我站在她旁邊大聲說”Potty”,”Potty”,用我的聲音蓋住天空中的火炮聲。有時,我要一口氣不停地說半分鍾她才撒完,等她完事時,我都快缺氧暈倒了。

遇上雷雨交加的夜晚,泰菲因為恐懼,全身發抖。遇到這種情況,我隻好抱著被蓋及她的窩去地下室,我睡沙發上,她窩放在茶幾下,這樣上有桌麵側有窩圍,她才停止發抖,能安心入睡。

 

泰菲雖然追動物很笨,但找吃的卻在行。

家裏有一個和麵機,可以烤麵包。麵包烤好後打開機蓋,麵包的烤香溢滿了整個廚房,這時,泰菲小跑過來,抬頭竭力伸長不長的嘴巴,使勁地抽吸著鼻子,呼哧呼哧,那個貪婪的樣子,好像想把全廚房的烤麵包氣味都吸完。

泰菲最受不了新出爐的麵包,給她新鮮麵包,讓她叫你祖宗她都會毫不猶豫,如果她會說人話。這時給她麵包一定要注意,她完全被食欲控製,麵包和其它的比如你手指都是一大口,我就被她咬傷過手指,不得不去醫院急診室打疫苗。

星期六星期天不上班,早晨有時間,我常常在後院逗泰菲。我拿一塊麵包,撕一小塊湊近她鼻子讓她識別氣味,然後拋起來往草坪遠處一扔,開始泰菲沒進入狀態,還是看著我手中的麵包等吃的,我摸摸她頭,然後朝麵包著地方向一指,她最後明白了吃食在草中,得自己找。

她衝出去,急匆匆的,好像完全沒有目標。她東一跑,西一跳,有時完全跑反了方向,我以為是不是她受了我手中的麵包的幹擾。就在我開始為她著急的時候,她慢了下來,開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目標,邊走邊嗅,我知道她有戲了。很快,她就找到了我拋出去的麵包,含在嘴裏。她一邊嚼麵包,一邊往我這邊跑,不想多浪費時間。

第二塊麵包拋出時,她懂了這個遊戲,不再等我示意就跟蹤而去。到第三,第四塊麵包,泰菲開始耍心眼,回來時半途中就停下不回到起點,這樣既可以少跑一段,又可以快些接近目標,一舉兩得。

這種cheating當然不能鼓勵,我叫她回到身邊,再開始丟麵包塊。拋到第五次以後,泰菲幾乎是直線追蹤麵包而去,麵包落地,她也趕到。

泰菲的學習能力,和強幹擾源中抓取目標氣味的能力,驚人。

 

泰菲像我們家其他人一樣,熱愛戶外,熱愛旅行。

她完全清楚我們出門,是例行的上班,或者出遠門。早晨上班,我套上外套開前門,泰菲有時會過來讓我摸摸她的頭,有時則站在過道愛理不理地看著我,好像我離開不關她的事。

遇上我出公差,開始她也倒理不理的,好像沒注意我要離開。待我打開前門,這時她不知從哪裏竄出來的,貼著門縫往外擠。一次我出差,開前門後忘記關嚴,泰菲溜出來後進了汽車,等我在後備廂裏放好行李箱回頭來開車時,看見她端坐在旁邊的座位上等我開車,這時不能強行抱她下車,她會咬人。這好理解,上車了又不讓去,心裏那火換誰也壓不住。

這時隻能智取,回家拿一塊她的牛肉點心丟在車門外地上,她一看跳出來忙著吃肉塊,忘記了跟腳出行的事,這時再抱起她送回屋,泰菲回過神來知道中計。看著她依依不舍的眼神,覺得騙她有些狠心。

女兒和兒子沒上大學前,每年夏天我們一家都要去國家或省立公園露營兩三次,他們倆小孩坐後座,泰菲坐中間。開一段時間後,她總會從前排兩個座位間的間隙爬過來,坐在右邊太座的腿上,看前麵源源而來的風景。一次,她趁起身兩條前腿搭上車門,一不小心按著了車窗按鍵,車窗刷地降下來,嚇了她一大跳,我們也駭得不輕。

小孩上大學後有四年我們沒再去露營過。去年夏末勞動節長周末,一家空巢五年的朋友忽然又起了露營的興趣,叫上我們同去。

他們家也有一條小狗,比泰菲小四年,米白色的小公狗,對泰菲很有興趣,見麵就圍著泰菲轉,我們打趣說是姐弟戀。那次露營,小狗們玩得很開心,泰菲找了個機會竄進湖裏,和湖水來了個零距離,太座見此,說我馬虎大意,讓泰菲弄得全身濕漉漉的,我忙說沒注意,其實,我知道她想下水,故意沒攥緊繩子。

今年勞動節長周末,本來早定好地方帶泰菲去,沒想到長周末前七天她就走了。我們因為她生病,告訴朋友不去了,沒想到泰菲走得很快,朋友為了讓我們散心,勸我們還是去吧。到了露營地點,他們早到了,小白跑上前來沒看見泰菲。它嗅著我的褲腿,仿佛是在問我泰菲去哪了,我低頭看它,鼻子有點酸楚。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泰菲白天野,成天想出去,晚上另一個模樣,很安靜。

我們在哪裏,她跟到哪裏。晚上我們在family room看電視,她就跳上左邊的單人沙發,Lazy-boy,那個沙發是我為自己買的,但她用的時間長多了。

家裏有兩個單人沙發,family room 的Lazy-boy泰菲占了,我們隻好鋪上一塊布墊,白天晚上都是她的領地。客廳的高背椅坐墊硬,她常上去,但不久呆,不舒服。往往是我們要下班前她才上去,這樣容易聽到大門的動靜,好到門邊來候我們。

電視完後她出去排放,然後跟著去樓上我們臥室裏她的窩,大多時候不需要示意,她就會乖乖地進窩躺下。她很鬼,半夜後她起身離開窩,在床頭邊地毯上找個地方躺下。

有時她還我們的臥室,去女兒或兒子的臥室訪問。半夜裏,有時聽見房門砰的一聲開了,不用問就知道是小家夥來了。她覺得有權利去家裏任何地方,所以我們的房門半開,她好出去,不然她會叫醒我們開門。女兒,兒子的房門不能栓死,夜裏她碰不開,不開心也會出聲。無論夜裏她怎麽遊蕩,天亮之前她一定會回到自己的窩裏,裝出一副熟睡的樣子,好像從沒離開過似的。

我起床,她會睜開眼跳出窩,跟我下樓去後院排放,然後去廚房她的水盆大口大口的喝水,聲音大得像一條小豬樣。

在他生命完結前兩周,泰菲都是大口喝水,大口吃食,大聲叫開門,大步在草地上跑,我們都說看她的精神頭,再活兩三年沒問題。

 

 

我們沒想到泰菲衰弱得這麽快。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有跡象的。年初,我們看見泰菲吃食時,左後腿有時站著站著開始外滑,收攏腳後又外滑,吃食的幾分鍾內要滑一兩次。最初不是每次吃食都滑,我們以為是陶瓷地板磚沾水或什麽的,滑她站不穩。打滑的次數多了,有時我用腳擋著她腳,她抬頭看我一眼,有些感激的樣子。

後來兩條後腿都要打滑,樣子就像舞蹈演員劈叉似的。每次吃食時她竭力想站穩,但後腿不聽使喚就是要往兩邊滑,看著難受。我看她實在站不穩,還不如坐著,過去把著她後腰按她坐下蹲著吃。最初她很不習慣,掙紮著要站起來,但後腿就是不聽使喚,最後還是一屁股坐地上。折騰了幾次她放棄了,遇上打滑就幹脆蹲著吃,像獅子吃食。

兩年前開始,泰菲左眼不再透明,裏麵好像罩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霧,動物醫生說是白內障,泰菲的年齡大了不適宜手術。今年二月初她左眼發紅,眼角流出淺灰色的粘液,動物醫生說是感染,開了兩星期的口服抗生素,還有一瓶清洗病眼的眼藥水。

抗生素藥片包麵包和肉塊裏服了兩周,紅眼消了,我們以為沒事了。沒想到一周後她左眼又發紅了,動物醫生說可能是她左眼白內障發癢,磨蹭沙發導致的,於是我們拿出之前用過的喇叭形塑料頸套戴她脖子上,隔著頸套她沒法蹭病眼,這樣果然好了許多。泰菲帶著頸套,就像十七十八世紀宮廷裏的貴族的穿戴一樣,模樣滑稽,吃食喝水不方便要取下來,有時看她可憐的樣子就沒再帶頸套,時間一長眼又紅了。泰菲的左眼時好時壞,反反複複,直到她病重都沒有痊愈。也許,眼病就是她最終病重的起因。

除此之外,泰菲的精神頭比往年還好。

泰菲非常喜歡新鮮麵包。這一年麵包烤好後,她不但等著,而且大聲叫喚要吃,音量像大狗一樣。我們開玩笑說,就憑她吼叫的音量,再活兩年沒問題。家裏小孩在家時,很不高興泰菲的叫喚,說吵得頭痛,責備我慣飼了她,他們說得也是,但我忍不了心。我說泰菲老了,好日子不多了,任性,就隨了她吧。

開春後雪化了,晚上泰菲可以去街頭的草坪上排放了。換著往年,完事後她會拽著繩子往草坪深處去,但從春天開始,她一完事就扭頭回家,不多走了。她步態仍然矯健,不像是走不動,我們以為她是害怕草坪上有人會放鞭炮。現在想來,泰菲知道自己體力難支不想多走了,但我們卻沒察覺。

晚上看完電視上樓臥室,以往泰菲都是在我們前麵,蹭蹭蹭一股勁就衝上了樓梯。六月後,她開始磨磨蹭蹭,不想跟我們上去。最初我們以為她耍性子,不理,過一會兒她在樓下開始叫喚,我叫她上來,她不動,無奈我隻好下去要她隨我上樓。有時她看我下來,自己蹭蹭蹭上去了,有時她還是不動,沒法我隻好抱她上樓。現在回想起來,她那時已是心有餘力不足了,但不能說話,我們誤會了她,直到她生命的最後幾天。

泰菲,你為啥不大叫提醒我們呀。

 

七月底,我們結束一周的加東跟團遊後,拜訪了一個相識二十五年的朋友,女兒當初就是看了他們養的白色Maltese,說動我們後養泰菲的,他們家的小狗今年二月走了。他說他們家的小狗從去年夏天身體開始衰弱,掉毛,到最後稀稀落落,身上沒幾根了。小狗走那天中午還吃了食,晚食沒吃,晚上還和他們一起看電視,電視完後隻見它腿一伸就走了,很快,沒啥苦痛。臨走他們還給我們一小袋剩下的狗食,回家給泰菲。

八月十日星期四,泰菲生命倒數的第十天,晚上出去遛泰菲去草坪邊的鬆樹林背後排放,平常是紅蘿卜粗細的硬便,但那晚是軟綿綿的條形,消化不好的跡象。以前泰菲也有過消化不良,像人一樣饑餓療法減少進食,兩天內就正常了。

第二天,泰菲早晚拉的還是黃色的軟條,沒好轉。但是第三天,星期六晚上轉成了正常的” 蘿卜”,我們鬆了一口氣,不然得看醫生花銀子了。晚上還給泰菲洗了澡,她拉兩天肚子,身上有氣味。可惜,她的健康沒穩住,次日星期天早晨出去又是黃色的軟條。可能是恢複進食急了些,我們想,決定少喂再觀察一天。

星期一上班後我回家早,一看泰菲的食盆,Costco買的狗食一點沒動,另外早晨走前丟在食盆裏她最愛吃的麵包塊還在,變幹變硬了。廚房的陶瓷地板上還有一灘嘔吐物,黃水裏混雜著前一兩天前吃的沒消化的食物,廚房裏一股腥氣。我忙找出paper tower,連撕幾片吸幹髒水,抹掉嘔吐物,然後用濕布巾搽了三遍,再噴稀釋的米醋水又清潔了兩遍。

我在廚房清理時,泰菲趴在旁邊她的窩裏。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一改過去半年多那種急切切的神情,柔和地看著我,回複了十五前幼年時的溫和,仿佛生病的不是她而是之前那個泰菲,她宿命地對待著發生的一切。寫到這裏,我眼前又浮起泰菲柔和而宿命的眼神,她看著我,好像沒離開過這個世界。

從那一刻開始,泰菲再沒出過聲,無論是輸液吃藥,難過嘔吐,要出去排放,她沒再叫一聲,要麽默默地看著你,要麽靜靜地挪到後門邊。好像她所有的聲音都在健康時用竭了,她無聲地,平和地,就像得道的高僧那樣宿命地迎接圓寂的降臨。

在太座回家時,我告訴她泰菲沒吃東西,而且吐了。晚上出去排放時,便色發烏,不成形像稀泥一灘。以往泰菲生病,要麽上吐要麽下瀉,但上吐下瀉從沒同時出現過,我們感到這次來勢不輕。



憂心忡忡中,我們過了那一晚。次日早晨太座開車載泰菲去動物診所,趕在八點第一個appointment前加急診。醫生聽了太座的介紹後留下泰菲了觀察。下午兩點太座來電,說醫生上午給泰菲輸液後小狗精神不錯,還吃了一小半狗罐頭,聽她這一說,我感覺好了點。

晚餐後我正在收拾桌子碗筷,牆上的電話響了,是醫生來電。他第一句話就說泰菲不行了,太座和我一聽,沒回過神來。不是說輸液後泰菲精神很好,還吃了東西嗎?醫生說,這也是他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泰菲看起來還能吃,還能走,但肝功腎功指標超出正常範圍很多,幾乎爆表了。他不能解釋檢驗結果和泰菲的精神狀態之間的矛盾,他已叫實驗室複查了。

晚上泰菲又吐了,下午吃的全嘔出來了,還拉了,又是烏便。好像在證實檢驗的結果。

但是泰菲的鼻子濕漉漉的。根據以往經驗,她生病時鼻子頭發幹,但這次不一樣。我們心情沉重,但泰菲的表現給了一絲希望,我們叫她“泰堅強”。

晚上,我搬到兒子上學空出來的房間去睡。這樣晚上我起來照顧泰菲時,不會驚醒太座,她睡眠不好,醒來後很難入睡。泰菲的窩放在門外走道盡頭,再抱她進窩裏,她很聽話地躺下了,看不出生病的症兆。

半夜裏輕輕的推門聲,泰菲進來了。她頭朝床邊腳朝門側著身子躺下,不久,黑暗中床邊傳來均勻的氣息聲,和往常一樣香甜,我實在難以相信她肝腎正在衰竭。

那是最後一次聽到泰菲香甜的氣息。

清晨三點過,我隱隱約約聽見走廊地板上響起泰菲滴滴滴的碎步聲。我翻身起來開燈,看見泰菲在樓梯口往回走動看樣子她想下去。我抱著她出了後門,泰菲嘔吐起來,我的信心隨之而沉入夜裏的黑暗。

 

早上八點太座和我一同去動物診所。我們抱著泰菲呆在候診室,高個子醫生進來,手裏拿著一疊檢驗報告。他指著上麵整篇數據說,複查證實最初的檢驗無誤,並且,他說泰菲的白血球特別低,造成腸出血,所以便是烏色。最後他說有兩個選擇,帶回家,或者再輸液一天。我們無法接受泰菲無可救治的結論,我們不能看著還很精神的她挨餓受渴,同意再輸液一天。

醫生還說他們可以提前讓泰菲安樂地離去。我們看著瘦弱但精神還行的泰菲,忍不了心。上次去朋友家時,他們說狗病了不是極疼痛,不要考慮安樂手段,不然會痛心一輩子。

下午下班後,我們倆在動物診所碰齊後進去,護士抱出泰菲,她明顯衰弱多了,神情落寞。護士說,下午泰菲又吐過,醫生的意思是難以回轉了。我們看著落寞的泰菲,不想她再忍受醫院的孤寂了。我們讓護士拆掉輸液管,帶泰菲回家,我請假在家陪她。

晚上,我們用折疊木欄在廚房和早餐區域圍起供泰菲活動,情景閃回到十五年前。

不同的是,當年她是活潑的幼兒,而此時病體蹣跚。我抱了一床薄被睡旁邊的Family-room沙發,和泰菲幾乎是頭頂頭,中間隻隔著一個木頭圍欄,晚上泰菲一有動靜,我可以馬上過去。

半夜一點過,聽到圍欄那邊有響動,開燈一看,泰菲不再窩裏。我跨過木欄開始找她,前後左右,廚房和早餐區域圍起來不大的區域找遍了,沒泰菲的蹤影。我覺得難以思議,她病那麽重,不可能跳過木欄。最後,我在冰箱側麵和一個太座用來墊高度的小凳之間找到了她。她又吐了,不多,她藏那,不想弄髒了看得見的地方。看她瘦弱的身體蹲在冰冷的地磚上,我鼻腔湧起一陣酸楚。

泰菲還在廚房撒尿了,麵積之大,相當於她健康時的隔夜尿。我心情沉重,我知道她小便失禁了。我用紙擦了她的嘴再抱進窩,清理幹淨嘔吐和尿跡後回沙發休息。

睡了一陣後圍欄那邊又有響動,看窩裏沒泰菲,知道她又去了哪個隱蔽的地方。很快在後門邊鬱金香花盆後發現了她,看來她想出去,但我沒醒來開門,她隻好在花盆背後吐了。她竭盡全力不想讓自己的髒物暴露在視線,盡力維持家的整潔,也維持著自己的自尊。我眼眶不由得濕了,泰菲是一個高貴的生命。

追寫這一段時,我眼眶再一次濕潤了。

我再一次抱泰菲進窩,然後清理地板。做這些時沒一句怨言,我不想傷害泰菲的自尊。

 

早晨太座起來熬了米湯,倒在食盒裏。泰菲掙紮著站起身,拖著不完全聽使喚的後腿走到食盆邊,低頭嗅了一下裏麵的米湯,我以為她會吃,但她抬頭搖了一下,移一步到水盆邊又嗅了一下,又是搖頭,有些落寞地走開了。

我鼻腔又一陣酸楚。泰菲還有吃喝的本能,但體內一種難以理解的力完全關閉了她的食欲。她不吃不喝,器官會衰竭。

泰菲不動嘴吃,隻好喂。我們找了兩個一湯匙容量的塑料瓶分別裝水和米湯,輕輕擠壓時裏麵的流質就會出來。喂她時,先擠少許在鼻子上,趁她伸出舌頭舔時快速把小瓶塞進嘴,再擠瓶子喂食。就這樣也不容易灌進去,有時她不吞,水或米湯從嘴邊漏掉了。雖然泰菲隻吃了少許,有東西進她胃,我們心裏好受些。

我知道泰菲的時間不多了。她走不了幾步,讓她躺下節省體力,但她掙紮著起來支著兩條前腿蹲著,可能躺著她什麽地方不舒服。上午太陽出來氣溫升高後,我抱她出門看看外麵,我知道泰菲和家裏其他成員一樣,喜歡外麵的世界。

街上很靜,沒車沒人,我抱著她去了街頭的草坪。草坪中央有幾隻白色的海鷗,往年夏天泰菲一見海鷗,就要追得鳥兒嘎嘎嘎亂飛,但泰菲這次真的累了,草地上的海鷗也沒能喚起她眼神裏的生命力。我感到很無助,隻能希望夏日的陽光能給她生命最後一絲溫暖。

我們又去了街另一頭坡下小溪上的木橋。有幾天沒下雨了,溪水很細很清,溪邊站著幾隻野鴨在梳理羽毛,還是成雙成對的。我不知泰菲在想啥,但以我病中的經曆,萬物的生機總喚起活下去的希望。

回家的路上,看見老馬文在車庫邊忙著什麽。他八十多了,頭上的白發掉得沒幾根了,背有些駝了,十八年的歲月把一個剛退休的壯漢子磨成了遲暮老人。他很喜歡泰菲,每次見著總會摸她頭,她也很享受,但這次他沒再摸她,泰菲見他也沒明顯反應。

這算是一次告別之行吧,原本想開車帶她去野外,但想到她太虛弱了,就放棄了這個想法。回家後又喂她米湯,還是進的少,撒得多。

下午泰菲又吐了一次,量不多,幾天沒進食,沒吐的了。

晚上繼續睡樓下的沙發陪泰菲。地板鋪上了以前給她洗澡後吸水搽幹的舊浴巾,夜裏她走動時不打滑。泰菲更衰弱了,一向光滑的毛發零亂無光,幹燥的鼻子失去了往日的黑亮,泰菲病得很深了,但看精神還能撐過當晚。

我睡到半夜,圍欄那邊有響動,過去沒看見泰菲在窩裏。最後發現她在後門邊,從地上鋪的舊浴巾到門之間的地磚上一灘烏黑的稀便,隻有一小塊撒在舊浴巾上。顯然,泰菲感覺自己要大便了,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拖著虛弱的身子想出後門,但我沒及時醒來,她隻好拉在屋內,但隻一滴灑浴巾上。稀便的量特別多,超過她病後任何一次,我知道她大便也失禁了。前一晚小便失禁,這一晚大便失禁,泰菲排空了身體內的汙物。

十五年前幹幹淨淨來到世上,十五年後她要幹幹淨淨離去。

我清潔了她的肛門,抹上凡士林讓她舒服些再抱回窩,後來再沒動靜。

 

天亮後星期五,我在家繼續陪泰菲。她更虛弱了,米湯也不吃了,水也吞得極少,即使這樣,一次她踏著舊浴巾掙紮到食盆水盆邊,還是嗅了兩嗅才失望地離開。她無比眷念著生活,但體內的肝腎已經停止了工作,她完全是靠著生存的意誌和我們呆最後的時光,頑強,高貴,我鼻腔再一次酸楚。

上午外麵氣溫高些後,我抱著泰菲和窩上麵蓋著一層薄布毯去草坪邊的鬆林,以往她藏在樹林背後排放。她躺在窩裏,已經沒有力氣再蹲著了。微風吹過,鬆林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有時,樹梢上還傳來幾聲清脆的鳥叫。

窩裏是那個脆弱的生命,在我生命最危殆的時刻陪著我,我那一刻能做的,就是讓她生命最後的時光裏,享受些陽光,空氣和鳥兒的陪伴。

下午四點在家裏,泰菲在窩裏掙紮著要出去,我抱她到後院草地,她趴草上,四肢無力。忽然,泰菲身子向右一倒,前腳後腳狂亂地劃動著,我沒多少遲疑就明白泰菲抽攣了。我忙蹲下,右手按住她的肩胛左手按後腿,盡量控製她身體的抖動。抽攣大約持續了十幾秒鍾,看著身體劇烈抖動的泰菲,我以為她會離開我們。沒想到她逐漸平息,然後睜開了眼睛,眼神裏我第一次看到了恐懼。泰菲又活過來了,但精神差多了,抽攣耗掉了她殘存的體力。

我抱泰菲回窩,再打電話告訴還在工作的太座,泰菲抽攣了,隨時隨刻可能離我們而去。太座聽說後趕回家時,泰菲還在撐著。

晚上我們抱泰菲去地下室和我們一起看電視,轉角沙發有她專屬的位置,在沙發的右首,我坐左邊,太座在中間。看電視的兩個鍾頭裏,泰菲側趴著半眯著眼,沒特別不舒服的跡象。

電視看完後我抱泰菲上樓回窩,晚上太座接替我照看泰菲。我正要離開,泰菲掙紮著想嘔吐,但已站不起來了。我和太座一前一後扶著腿幫她站穩,她嘔了幾下沒吐出什麽。我抱著泰菲身體就像一袋棉花,感覺得生命力已經離開了她。

 

上樓倒下床,我很快就睡著了,我太累了,前兩夜讓我心力交瘁。

正睡著感到有誰推我,睜眼一看是太座。她神情緊張地說,泰菲走了。我聽後一時反應不過來,雖然心裏一直準備著,但真正來臨時還是不相信。

我和太座急急來到一樓泰菲躺的地方,看見窩裏的泰菲眼睜得大大的,身子蓋著她喜歡的那條藍綠條紋的薄布毯。我用手靠近她的左眼,她眼睛沒反應,我揭開布毯摸她肚子,還是溫熱的。

太座在一旁說,我上樓後她關了燈,躺在沙發上睡不著,心裏想著圍欄那邊的泰菲。午夜快一點時,聽見泰菲有動靜,她開燈後看見窩裏泰菲在抽攣,她忙過去蹲下按住泰菲。泰菲這次沒抖動多久就停止了,眼睛半睜開,太座用手靠近泰菲鼻子,還有氣息的感覺。她以為危險過去了,正要離開時看見泰菲前腿一伸,眼睛睜得大大的,我們上次去朋友家時朋友說狗走後是不閉眼的。太座手靠近泰菲鼻子,沒氣息,心跳也沒了,於是她忙上樓來叫醒了我。

泰菲真的走了,離開親密的我們,離開了這個她無比眷戀的世界。

我們要讓泰菲幹幹淨淨地離開這個世界。我抱著泰菲的窩和裏麵的泰菲去地下室的浣洗間,開始為泰菲洗頭,腳和後部,泰菲身體幾天前清潔過就沒再洗了,然後吹幹。清潔過程中,泰菲的身體開始變涼,腿不能彎曲了。

太座遞給我泰菲紅綠相間的線衣,是女兒今年聖誕節給泰菲買的聖誕禮物,她很喜歡。為泰菲穿衣服時太座在旁低聲的流淚,我情緒終於忍不住了,眼淚奪眶而出,溪流一樣流過麵頰,滴在正給泰菲穿上的衣服上。我們淚湧,悲傷泰菲相伴我們十五年的生命,也悲傷未來的日子裏還會有親密的生命離去,悲傷有一天我們也會離開人世。

泰菲穿衣後放進她熟悉的窩裏,上麵蓋上她心愛的藍綠布毯。我抱著窩裏蓋著布毯的泰菲身體上到一樓,放到客廳的高靠背椅上,那裏是她最喜歡的位置,十三年前她趴椅墊上,留下了蒙娜麗莎般的微笑。那是她最歡快的時刻,讓歡快陪伴泰菲走好。

八月二十六日淩晨兩點半,在微信上我貼出泰菲”蒙娜麗莎的微笑” ,告訴關心的朋友,泰菲走了。


 

我開著車在去尼亞加拉大瀑布方向的公路上,像往常一樣,後座放著泰菲的窩,藍綠相間的布毯下蓋著泰菲。但是,她再也不會站起來了,不管外麵的景物如何奇異。這是她最後一次出行,目的地是大瀑布旁邊汽車生產小城Si. Catherine,那裏有一家叫Pets at Peace的店,幾個月前朋友的小狗在那裏火化的。店在老區,自從九十年代初NAFTA生效後,城裏的汽車配件廠逐年減少,曾經的小城明星越來越蕭條了。

下高速路後給店家Julie通過電話說馬上就到,等我停車端著裝泰菲窩的盒子走進店裏,Julie已在裏麵等候。進門後,她讓我把裝泰菲窩的盒子放在靠牆一個蒙著紅絲絨的櫃子上,然後搬過來一張椅子讓我坐下歇息,沒急著開始正事。

Julie是一個加拿大中年婦女,她給人的感覺一個小學語文教師,說話溫和,有條有理,特別有同理心。她說她養的狗是大狗,幾年前走時也很難受,畢竟一起相伴了很長的時間,現在又養了一條狗,感覺才好多了。

人是奇怪的生物,當悲傷得到理解後心緒好多了。

辦完正事後,Julie說他們一定會像我們尊重泰菲一樣有尊嚴地對待泰菲。然後她問我離開前還要不要再看一眼泰菲,我說不了,我看過她歡快的時刻,隻想記住她歡樂的形象。Julie說是的,小狗帶給的歡樂,是我們養它們的意義。

和Julie握手告別後我拉開店門,左腳跨出後右手帶著店門關上。突然,強烈的傷感從鼻腔湧上頭頂,我再也見不到親愛的泰菲她了。我止不住眼淚,回身急走幾步到放泰菲的木台掀開布毯,窩裏泰菲睜著眼,神情好像不解地在說幹嗎呀,淚流滿麵的。

我摸著她的頭,摸著她的腳,腳心冰涼冰涼的,就像冬天出去剛踩過雪地一樣。做什麽也喚不醒泰菲了,我感到自己無助又無力。我蓋上泰菲後轉身衝出店門,Julie在裏麵說她會好好照顧泰菲的。

上車關上門後我終於抑製不住自己,撲在方向盤上失聲大哭。泰菲永遠地走了,那個陪我度過困難歲月的精靈。

長歌當哭呀。

 

 

青年時,養育了我整個幼年的親人外婆離開了我們,壯年時,啟迪了我人生夢想的她離開了人世,中年時,陪伴我度過人生最困難一段時段的泰菲又走了。人生的每一個十年都有最親愛的最心愛的生命離我而去,生命之中不可承受之重還要承受,得到了多少就要失去多少。人生,永遠是一則守恒的方程。
 

2017.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