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出公民的煩惱
文章來源: 花似鹿蔥2020-12-05 13:11:24

我不懂西班牙語,聽上去有點像韓語風格——飛快的語速像爆炒豆子;多變的語調九曲十八彎,似乎特別適合幽默詼諧的表現。即使在說著不堪,即使是憤怒和悲哀,都自帶喜劇的效果。

《傑出公民》,一部西班牙電影,就是這樣的感覺。

影片一開始就與眾不同,丹尼爾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可是整個場麵毫無通常的喜慶和興奮。大作家一手舉著小金人,一手捏著獲獎證書,張口就把尊貴的瑞典國王夫婦涮了一頓,更別提評審委員會的各位老爺。可他在眾人的瞠目結舌中居然還不走下去,還要等觀眾為他大不敬的言辭鼓掌!

寥寥幾個鏡頭,一個桀驁不馴的反叛作家給你留下深刻印象。

五年過去了,他的熱度不減。各種典禮演講的請柬他扔進廢紙簍;首相總理等各國大人物的邀約他一概拒絕,可是家鄉的一紙邀請,他動心了。

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樣一樣的。對自己長大的地方,即使充滿苦難的記憶,還是割舍不去。何況丹尼爾的所有作品都以他的故鄉薩拉斯為背景,就像莫言離不開高密鄉、高粱地。丹尼爾此刻應該有著感恩之心吧?

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樣一樣的。對於家鄉走出去的大人物都會情有獨鍾。遠的不講,就咱大中華,鄉裏縣裏的少年高考成了狀元進了名校,騎大馬戴紅花在21世紀還是一演再演,何況昔日憤世嫉俗的窮小子一舉奪了諾貝爾的大獎翻身成了舉世矚目的名作家。

丹尼爾的故鄉行也是在一派隆重熱烈的氣氛中拉開了序幕。選美小姐的鮮花,消防車鳴笛開道,環遊小鎮的彩車行,生活在高度發達的現代文明中看這一切似乎很搞笑,可是丹尼爾被感動了,他高高舉起那個最高榮譽——家鄉頒給他的大勳章:傑出公民。他說,這比諾貝爾獎更重要。

是的,我們無法忘記影片開頭丹尼爾在諾貝爾文學獎的典禮上,挑戰評審委員會,揶揄國王夫婦的一幕,可是他卻容忍了故鄉人的無聊無趣無知無禮。容忍了好朋友在他麵前跟他昔日熱戀的情人秀恩愛撒狗糧,容忍了一定要他為癱瘓兒子捐一輛電動輪椅的父親,容忍了電視台美其名曰請他講話實則隻是讓他成為一款飲料的代言人,容忍了在別的地方千呼萬喚不肯演講,家鄉卻空空落落最後僅剩一人的文學講座,容忍了奮不顧身撲上來要跟他滾床單的小姑娘。。。。

可是,丹尼爾還是被拋棄了。因為他無法容忍愚蠢和愚昧,硬要撤下那個四六不通的畫協主席的作品,結果一腳踩到了地雷上。這個文化流氓用各種汙穢的語言和下流的手段要搞臭他,這家夥冠冕堂皇義正辭嚴地指責:丹尼爾“用文學詆毀和中傷他的人民”,丹尼爾“為城市搜集各種鄉村故事”,“難道你不能多寫一寫光明的故事嗎?”(哈哈!這種批判真有點似曾相似的感覺!)

在畫展的頒獎儀式上,他交出了曾經讓他激動不已的傑出公民勳章。他說,他不會向黑暗低頭,你們如果仍然活在無知愚昧中,那就仍然過你們的安逸日子吧!

更讓人難堪的是,那個飛撲上來倒在他床上的女孩子,為了離開小鎮甘心要做他情婦的女孩子竟然是他前女友和好弟兄的女兒!因此,他挨了好弟兄一槍。滾出了薩拉斯小鎮——他的家鄉。

影片中一再出現橫臥在河邊的火烈鳥,那一抹強烈的紅色,充滿悲涼絕望。就像一舉成名的丹尼爾,披金掛紅卻還是倒在故鄉的泥濘中。

美國作家托馬斯沃爾夫(Thomas Clayton Wolfe,1900-1938)說過,“認識故鄉最好的辦法是離開它。”

丹尼爾離開了,歸來子彈留在了他的肩膀。

從家鄉狼狽出逃的丹尼爾畢竟是大作家,憤世嫉俗的性格,洞察世事的能力,痛定思痛的反思,妙筆生花的天賦,家鄉四天的經曆成就了新書《傑出公民》。在新書發布會上,他朗讀他的作品,第一句就是,離開並不意味著終結。。。。。

一個聽眾提問:你寫的多少是真相多少是虛構?

丹尼爾回答:“這很重要嗎?真相並不存在。沒有事實,隻有解構和詮釋。真相,或者我們以為的真相,隻是一種用來左右他人的詮釋而已”。

提問者不滿意,認為他沒有正麵回答問題,繼續追問。

丹尼爾扯開衣領,露出那塊子彈留在肩頭的傷疤:“看看這道疤痕,你以為這是什麽?騎自行車摔傷的還是槍傷?這是給你的家庭作業。”

一片照相機的哢嚓聲與閃光燈刺眼的光亮中,戴著白色鏡框眼鏡的丹尼爾微笑著。

但是你總覺得這微笑很不真誠。充滿對這個世界的蔑視。。。。。

落幕。

不要以為這樣一部主題深刻的影片寫的是一部正劇,它實際上是充滿了笑料的喜劇。隻是它沒有擠眉弄眼胳肢你,討你的笑,可你情不自禁笑出了眼淚,心卻無法平靜。。。。

身處異國他鄉的我們,也許沒有丹尼爾的榮耀,也沒有與故鄉40年的疏離。然而,抹不去的鄉愁情切,回不去的舊日家園,哎呀呀,良辰美景奈何天,便傷心往事誰家院!

各位,是不是或多或少都能找到相同的感受?

出演丹尼爾的奧斯卡·馬丁內茲就是一個阿根廷人,因為此片榮膺第73屆威尼斯電影展最佳男演員。

受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