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拋棄後的張愛玲
文章來源: nn11112014-07-29 06:26:57

本文作者葉周為著名旅美作家,係左翼作家聯盟領導人、著名文學評論家葉以群之子,從小與茅盾、巴金等文學前輩有過廣泛接觸,於是得以從獨特的角度來描述大文豪們的點點滴滴。

在上海,走過靜安寺附近的常德路(原名赫德路)和南京路交界的地方,會看見一幢7層高的公寓常德公寓(原名愛丁頓公寓),張愛玲也曾經是那裏的住戶(195號,六樓65室)。張愛玲在愛丁頓公寓租房時登記的職業是穆偉均律師事務所打字員。那是一幢建於上世紀30年代的西式公寓,出資建造者是意大利人,公寓外型雍容大度,有寬敞的鋼窗,還有環形的大陽台。張愛玲當年的丈夫胡蘭成曾在文章裏寫道:“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台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暉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張愛玲認識年長她二十多歲已婚的胡蘭成就是在愛丁頓公寓裏。一天胡蘭成主動到愛丁頓公寓裏來拜訪她,吃了閉門羹,隻能在門縫裏留下一張條子。後來張愛玲就從那兒出去,順著靜安寺路,也就是今天的南京路走去胡蘭成住的美麗園回訪他。這一趟走過去並不遠,也就20多分鍾。後來他們交往後,也就時常“步行去美麗園,去靜安寺街上買菜。”

一日午後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走走。張愛玲穿了一件桃紅單旗袍,胡蘭成按耐不住說好看,張愛玲不免有些咱沾沾自喜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

相比起愛丁頓公寓,張愛玲在洛衫磯西木區住的公寓就簡陋得多。五層高的樓房,設計上沒有任何特色可言。在那個街區裏,附近的幾座公寓都更為亮麗。

我從上海到美國,時常有這樣的感受,在上海進出過的好房子遠多於美國。與父母住的枕流公寓,是英國式的公寓,李鴻章兒子的產業;後來在電影雜誌社和電影製片廠文學部工作時的辦公室,也都是在三、四十年代建造的歐式花園別墅裏。記得謝晉導演拍攝白先勇的《最後的貴族》,其中女主角上海家中的景,就是在文學部的大廳裏拍攝的。而美國除了富人區的豪華住宅,或是如同紐約第五大道上的高級公寓,平日所見的建築也都稀疏平常得可以。這也就難怪張愛玲在美國的居住環境遠不如上海的了。

上世紀80年代,張愛玲在洛杉磯寫了她生命中最後的著作《小團圓》,可是我發現她書中的很多事卻都是關於上海愛丁頓公寓中的舊事。其中就有很多是與胡蘭成的事,那也應該是40多年前的記憶了,可是她就記得那麽深刻。包括她寫到的其他人,不論是作家編輯荀樺,導演燕山,都有真人可尋。這些人都對她的創作和生活有過深刻的影響。

住在上海愛丁頓公寓時,張愛玲曾對胡蘭成說:“我不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也為此,胡蘭成曾表示:“所以我政治上諸般作為,亦終不想要移動她。”不過這也是他的一種托辭。抗戰勝利後,曾為汪偽政權效勞的胡蘭成避走鄉下,張愛玲還是住在愛丁頓公寓,一直到1947年才搬走。而一生桃花無數的胡蘭成,等到仍然有著名份的胡太太張愛玲到鄉下去探望他時,卻發現身邊已經有了另外一位。張愛玲也沒有作什麽激烈的表示,隻是默默接受了。似乎張愛玲就十分習慣了與胡蘭成及其新伴侶的三者同行。為了避免當地人對胡蘭成身份的猜測,胡蘭成在人前都介紹張愛玲是他的表妹。張愛玲也都默默接受。

抗戰勝利時,張愛玲27歲。她和胡蘭成的婚姻也走到盡頭。離婚後,她搬出了愛丁頓公寓。離婚前張愛玲去溫州看望避難中的胡蘭成,他還記得,一天“兩人在小巷裏走,要我選擇她與小周,而我不肯。我且又想起她曾幾次涕泣,…...”

一個半月後,張愛玲就從上海寫來了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可是用胡蘭成的話就更絕情:“其實我並不覺得愛玲與我決絕了有何兩樣,而且我亦並不一定要想再見她,我與她如花開水流兩無情,我這相思隻是誌氣不墜。”

這也就難怪40多年後張愛玲在美國想起上海的舊事,在《小團圓》裏描寫九莉(即張愛玲)對之雍(即胡蘭成)的感受道:“她從來不想起之雍,不過有時候無緣無故的那痛苦又來了。有時候也正是在洗澡,浴缸裏又沒有書看,腦子裏又不在想什麽,所以乘虛而入。這時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隻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混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

“五中如沸,混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那是怎樣痛苦的感覺?唯有張愛玲能以她獨特的方式表達出來。

可是命運弄人,在胡蘭成的記憶中,張愛玲曾對他說:“西洋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帶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

如果真像張愛玲說過的:“我不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那麽她就會一輩子終老在上海。即便有些輿論對她並不有利。可是,1950年後,她最終選擇離開了上海,去了香港,最後又去了美國,走上了不歸路。

1982年,北大著名學者樂黛雲在哈佛做訪問學者,偶然看到張愛玲的作品,大為讚賞,於是輾轉托人,想請張愛玲到北大做一次“私人訪問”。 張愛玲回信致謝,但表示並不想回國:“我的情形跟一般不同些,在大陸沒有什麽牽掛,所以不想回去看看。去過的地方太少,有機會也想到別處去……” 而她所說的“別處”,就是歐洲。張愛玲平生所憾“去過的地方太少”,就是指她一直未能去歐洲看看。

張愛玲行為做事十分決絕,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後,張愛玲的作品已經“重歸”中國現代文學史,而且大陸讀者對張愛玲“遲來的愛”也洶湧而至。可是她麵對時代發展帶來的改變視而不見。她再次選擇了幽居避世,不論在美國,或是來自中國的客人,她都拒絕見麵。

曾經有一次例外,80年代初,著名翻譯家馮亦代先生到洛杉磯,想去看望張愛玲,托熟人向她聯係。張愛玲知道馮亦代過去也在上海,表示同意見麵。可是,張愛玲的答複總是“遲複為歉”, 待馮先生得到通知時,人已經離開洛衫磯了。後來,馮亦代提到此事,感到萬分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