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日，五十六朵花少女組合和中央歌劇舞劇院共幾百人在人民大會堂上演了一台交響演唱會“在希望的田野上”。曲目譬如《大海航行靠舵手》，舞蹈動作譬如握拳在胸弓箭步昂首向前，以及幕牆譬如毛主席像閃紅光，紅衛兵手捧紅寶書，大標語“打敗美帝國主義極其一切走狗”等等，與文革時期的景象如此相像，嚇出我一身冷汗，以及隨之而來的無法遏製的憤怒。然而真正揮之不去的，是悲哀。我們民族的悲哀。

幾年前和朋友寫文革係列，是因為深感文革對當今的影響無處不在，進而反思文革不是毛主席的文革，不是文革一代人的文革，而是我們民族的文革。對比思考民主與封建的過程中，我明白文革的民族性極其曆史的必然性。我深信文革的土壤還在，文革的思維還在滋生，文革的銀魂遠遠未散。回顧六四的時刻裏，我意識到文革帶來的反思的火花重又泯滅。我甚至幻想並期待著什麽會再一次喚醒我們的社會良知，引領我們走向人性的自由。我唯獨沒想過的是，文革是否還會發生。

怎麽會呢？誰不知道文革是一場全民族的災難，一場全民族的浩劫，一場全民族在白色恐怖下的法西斯狂歡？誰不知道文革是一場對人性的屠殺，一場反人類的毀滅？誰沒有家人直接間接受到文革的傷害，無論是槍決，關押，批鬥，武鬥，隔離，審查，檢查，接發，抄家，還是下放，插隊，饑餓，失學，失業，離婚，反目？那麽，誰又會去重溫重返文革呢？誰能找到再一次文革的理由呢？

五月二日所表演的，是時隔文革一代人，在文革受害者當政的首都心髒，在五十年前發動文革的中央舞台上的一場規模盛大輝煌的宣言：文革還要發生，文革就在眼前。

這是我無論如何無法想到的。我的冥思苦想漏過了什麽？

看著視頻中舞台上的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紅光滿麵精神抖擻引亢高歌振臂歡呼，我想，他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麽喊什麽嗎？他們沒有在教科書裏文學作品裏家人的敘說裏見過文革的恐怖嗎？甚至他們的父母兄弟會不會就是當年的知青，造反派被造反派，做過牛鬼蛇神臭老九，擔過驚受過怕？如果真的不知道，就更可怕，因為那一定有個陰謀在背後--列寧同誌不是教導他們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嗎？即便他們真的不知道那一段無論如何不應不知道的曆史，難道他們分不清自己所唱所跳的那些反人性的內容嗎？無論是明知而行或是無知所為，他們登台表演了。他們要達到自己的目的，要實現個人利益。不管策劃者操縱者如何動機其後如何背景，這場迷你文革最終是通過台上這幾百個普通人身上實現的。就像文革中無數紅衛兵造反派這派那派涉及每一個人的各隊各派，就像希特勒的衝鋒隊，像三K黨，像伊斯蘭聖戰者，這是一個個普通人的行為。這裏沒有本質的區別：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都在實現自己的利益，哪怕區區蠅頭小利。

個人利益，天經地義，無可非厚，因為那是每個個人的事。但是，當麵對個人利益發生的矛盾的時候，無論是與另一個個人，還是一個利益群體，我們的選擇就不再是我們個人的事。我們可能堅守個人利益，哪怕犧牲對方利益；也無可非厚。我們甚至在堅守之外可能尋求更大利益，哪怕犧牲一個廣眾的群體的長遠利益；仍無可非厚。我們隻是貪婪。

貪婪。一個可怕的根源。貪婪，就不計長遠，也就不擇手段，不計後果，也就有了賄賂，賭博，貪汙，情殺，聖戰，侵略。有貪婪，才有罪惡。哪怕再微小的貪婪，在誘導利用之下匯集成群，都是可怕的力量，罪惡的力量。

文革絕不是一種理想或對任何理想的追求。（如果是追求任何理想，倒會讓我生出一絲敬意。）文革是徹頭徹尾的大大小小的貪婪所驅使的大大小小的利益訴求的大合唱。

貪婪，文革的根源。

這樣一看，5月2日的表演就合情合理了。當今社會，一切讓你我震驚的世態，腐敗虛假不公冷漠下流暴力，加上假肉假菜假醫假藥假情假義假的各種各樣方方麵麵，不都是貪婪的果實嗎？這等貪婪得沒有底線的社會裏，文革為什麽會不發生？文革哪來的理由不發生？明知不光彩，那幾百位同胞不是已經開始在台上歡聲笑語歌舞文革了嗎？

貪婪的文革，因為貪婪的民族。這就是我們民族的悲哀。

我們真的命該如此？我們有沒有可能減少一分貪婪，增加一分公心，哪怕是關注？我們能不能不為那點微不足道的個人利益去傷害別人的利益？我們能不能不被人利用自己的貪婪而實現竊取更多人利益的陰謀？我們能不能為捍衛社會公正而放棄一些貪婪？我們能不能不為自己獲得而讓別人失去？當每一個人都貪婪的時候，每一個人都將失去。

文革後四十年來，我們的國家一直在巨變中，從閉關鎖國到融入世界，從農業經濟進入工業現代化，從貧窮走向富裕。這些轉變不僅天翻地覆，更是日新月異。如此瞬息萬變中，社會認知必然交錯，社會秩序必然更迭，期間當然會有縫隙漏洞，也就必然會有腐敗，不公；進而就自然而然出現不滿，憤怒；社會也因此而不安定。這種社會不安定曾出現在魏瑪共和國後期，出現在文革之前。有人會利用這些不安定因素來實現個人利益，把眾多置個人利益於先者推向動蕩，從而就有了再次出現文革的風險。這是人類進步的代價。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主義的繁榮建立在壘壘白骨之上。在這樣的時刻，我們的民族需要敏銳的目光看穿眼前的混沌，以極高的人格力量抵禦貪婪的魔力。

我們應該做點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