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隔壁的上海夫婦

Q老師，也是上海人，不過和上一篇的陳老師很不一樣。

Q老師，高高瘦瘦，像根細長的麵條，正合了他名字裏的那個“M”字。而且，他永遠都是晃晃悠悠的，像根隨時要被風吹倒的稻草。自從我看到他那天起，他就沒有一天清醒過，每天都沉迷在酒精裏不可自拔。

雖然醉醺醺，透過厚厚眼鏡片後的眼神卻和善，見誰都打招呼，看到小孩還會停下說幾句，然後搖搖晃晃地遠去。

人小，不懂他為何如此。上了小學後，陸陸續續從父親那聽到些他的過去。

Q老師，原是上海一所名牌大學的高才生，專業俄語，在中蘇關係蜜月期，他可謂如魚得水，就職於某重要部門，擔任不輕的職務，風光無限。可惜好景不長，中蘇關係破滅，他那火熱的崗位一下冷清了下來，之後有過什麽經曆我就不得而知了。知青下放運動剛開始不久，他就被下放到了江西，分到了我父親所在的中學。這一呆，就再也沒能調回上海。

縣城中學根本用不上俄語，但畢竟是名牌大學畢業生，學校安排他教政治。

最初幾年，他還好好上課，學生們也蠻喜歡他的。上海來的老師，見多識廣，很是被小縣城人欽羨。

或許是懷才不遇，或許是遠離了繁華都市在一個小地方討生活，內心鬱悶，Q老師不知何時開始戀上了杯中之物，越喝越猛，發展到每天都離不開，課也不好好上了。父親等一幫領導三番五次找他談話，他都下保證再也不喝，但話音剛落，他馬上就飛奔到學校附近的小商店買酒喝，以至於學校不得不勒令那些小店不準再賣酒給Q老師。結果Q老師幹脆跑到遠處去買，學校也不可能給所有商店下通知，隻好聽之任之。由於酗酒，Q老師已經很難從事正常教學，基於他身份特殊，學校照常給他發工資。

我不知道Q老師多大，隻記得他滿臉皺紋，頭發灰白。可Q太太卻年輕漂亮，身材高挑，洋氣嫵媚，典型的上海女子，我們一群小孩都覺得她很像《一江春水向東流》裏的舒繡文。

Q老師與太太，外表上看至少相差二十多歲。

我那時根本不懂男女之事，也沒問過父母親。現在回想起來，或許Q老師在上海時結過婚，又離婚了，一個人下放到江西，遇上同為上海人的她，同病相憐，互生情愫，然後結為夫妻。

很是納悶，Q老師有如此可人的太太，怎麽還整天與酒為伴。

Q太太不是大學生，隻算一般知青（與上篇的陳太太一樣），被分配在縣製藥廠上班。

我好像從來沒見Q太太笑過，像舒繡文般的美麗臉上，永遠都籠罩著一層愁雲。

Q太太家庭條件應該不錯，好像每年都要帶兒子回趟上海。每次回來，她都要帶一大兜奶糖分給左鄰右舍（Q老師住在我們後一棟樓房的一樓，共兩間）。這可是我們最為盼望的！女孩子們把糖紙集起來，當作寶貝，彼此之間還時不時換上幾張。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鬆鶴延年，花港觀魚等西湖係列糖紙圖案。

還有一件事印象深刻：Q太太是我們縣第一個買金獅牌斜杠女式自行車的人士！要知道，我學騎自行車，用的還是父親的飛鴿牌男式自行車，從蹬三腳架開始的。

這金獅牌自行車太漂亮了，優美的造型，輕盈的車身，金燦燦的顏色，太令人羨慕了！每次Q太太推車出門，我們幾個都要等在路邊看上幾眼，搞得Q太太都有點不好意思。

Q老師很早就與太太分房住，唯一的一個兒子，受家庭環境影響，沉默寡言，非常內向，很不合群。他兒子就比我小兩三歲，我們一群教職員孩子整天湊在一起瘋玩， 他兒子幾乎不參與，偶爾玩一次，也是很拘謹，很放不開。

好幾次，Q太太跑到我家（我父親是校長）哭訴不想過下去了，說Q老師怎麽也戒不了酒，家和孩子也不管，要和他離婚。

離婚！離婚在我們小縣城太稀奇了，那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離過婚的女人可是要遭白眼的！

本著勸和不勸離的原則，父親與母親都安慰Q太太，說Q老師除了愛喝幾口，人品還是不錯的，並且還有個孩子，至少要為孩子著想。

每次Q太太都是抽抽搭搭地回去，看著她，幼小的心裏平生幾絲憐憫。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Q老師越發沉迷酒精，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下放知青子女返回上海的政策一出，Q太太立即辦好手續，帶著兒子回了上海，隻留下Q老師一人。Q老師除了撞見他出門買酒，不見蹤影，我們幾乎把他給忘了。

上大學之後，某年春節回家與母親聊天。母親突然想起什麽，說“Q老師沒了。”

“Q老師？”，我一時未反應過來。

“就是QL他爸“，母親補上一句。

”啊！“ 我驚得喊了起來。

“都去世好幾天了才被發現，唉，可憐呐”，媽媽歎了一口氣。

Q老師長期被酒精浸淫的身體日漸衰落，就像一盞燃盡的油燈，終於熄滅了。躺在毫無人氣的床上，孤零零地走了。直到過了好幾天，鄰居覺得不對，才被發現。

三年前我去了趟上海，約了幾個兒時玩伴（幾乎都是上海下放知青子女）聚了聚，席間問到Q老師的兒子。說是沒能進大學，連中專都沒考上，在一家商場裏當售貨員。還是與小時候一樣沉默寡言，大家聚會叫他也不參加，漸漸就不怎麽聯係了。

寫到這，眼前又浮現出Q老師那瘦如竹竿，晃晃悠悠的身影，雙眸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