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興坊之二,東西鄰居
文章來源: 陶次瓦2020-05-28 17:21:08

餘興坊之二,東西鄰居        陶次瓦

 

進入餘興坊後的第三排,從大弄堂往西數的第二幢石庫門房子就是我家,第一幢住的大部分是章家人。

 

章家曾是紹興餘姚的大家族,也是在敵偽時期從日本人手裏逃難到上海來的。三少爺三少奶和嗣子住一樓,四少爺四少奶全家老小則住二樓和三樓亭子間。餘姚章家曾經由三少奶當家,三少奶不識字,但所有的明細賬目和家當都在她腦子裏裝著。早年從北平女師大畢業的我祖母,對隔壁的三少奶非常佩服,說三少奶是個極具天賦的人,不光大戶裏的大事都記得住,連哪個筵席上的什麽菜都記得清清楚楚。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三少奶和我祖母的關係及佳,我稱三少奶為“三阿婆”。祖母從三阿婆那裏學了不少淮揚菜式,比如“黴幹菜燜肉”、醉蝦、醉蟹、“紹興醉雞”、自製豆腐乳,豆瓣醬,四喜肉,和各色鹵味等等,我呢,鸚鵡學舌學了不少紹興話。三阿婆的嗣子名字裏有個“西”字,我就根據上海人的習慣叫他“阿西爺叔”。阿西爺叔在賽璐璐廠裏開車床,是個孝子而且力大無比,是我從小的偶像。有一天他麵色蒼白地捂著滲血的手回家,我才震驚地知道他的食指被車床軋掉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工傷,但遠遠不是最後的一次。阿西爺叔托了在律師事務所工作的兒子的福,如今也搬進了郊區的別墅了。

 

二樓的四少奶和四少爺我叫他們四阿婆和四阿公,他們有二子二女。住在家裏的是小兒子,名字裏有個秋字,我就按習慣叫他”阿秋爺叔”,阿秋爺叔在上海的某重點中學裏教數學。阿秋爺叔的教學本事一流,記得輪到我高考時,他說負數就不用複習了,臨考時我教你幾句口訣就一定過關。四阿公家教極嚴,他的小孫子如果背不出書來,是會被鐵火鉗抽手心的。小孫子也爭氣,如今已是上海大醫院裏的博導和主治醫師了。阿秋爺叔還有個非常頑皮的女兒,小時候有次把自己鎖在三樓亭子間裏睡著了,她爸媽大聲喊叫敲門,就是叫不醒她,全家嚇壞了。正好那天我在家,於是弄了把竹梯架在個桌子上,就像壁虎般地翻過二樓亭子間的戶外電線,從窗戶裏爬進三樓亭子間去開門。前幾年回上海時,已經搬離餘興坊的阿秋爺叔全家邀我去吃年夜飯,席間,她媽媽還問如今也已是媽媽的女兒是否還記得此事,大家會心地一笑。

 

第三幢石庫門房子是幾家分租戶,一樓客堂和二樓亭子間住的是個蔡姓老太太,大兒子不和她住在一起,小兒子在外地。蔡老太太有著深陷的眼睛和鷹勾般的鼻子,看上去很凶,但其實文縐縐地很和藹內向。蔡老太太是裹足,舉手投足間盡顯大家閨秀的風範,但她從不和人提起自己的身世和背景。文革後,她的小兒子調回上海,和餘興坊裏另一家,牙刷廠老板的女兒完了婚,這是幾年後的事情了。想來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三樓亭子間裏,曾經住過的一母一子一女,也最為神秘。沒人知道這家人的來曆,他們也從不和鄰居答話,更未見過有親朋好友到訪。記得弄堂裏給這家人起了個外號叫“外國人”。媽媽長得有些許洋氣,兒子比我剛上中學的大姐大些,長得像媽,學校裏的外號叫“小外國人”。最突出的是“小外國人”的姐姐“大外國人”,活脫脫一個畫上的外國女郎,不用化妝,唇紅齒皓,紅撲撲白淨淨的臉上忽閃忽閃地一雙長睫毛雙眼皮的大眼睛。用現今的時髦語形容,那弄堂裏的“回頭率“勿要太高噢!小孩眼尖,文革中有個傍晚,我看到“外國人”媽媽用舊報紙蓋著一大摞高跟皮鞋,匆匆地扔到了大弄堂的垃圾箱裏。後來,不知什麽原因他們忽然悄無聲息地搬走了,也許”外國人“真去了外國了。

 

第四幢石庫門房子的主人姓陸,和我家一樣,也是住了整幢樓的,隻是他們將三樓亭子間分租給了一雙姚姓母女。陸家就老倆口,兩個兒子在外地。富態的陸老太太特別慈祥,她喜歡我去她家裏玩耍,家裏到處是瓷器古董和字畫。文革開始後,一夜之間那些瓷器全被砸了丟去了大弄堂的拉圾箱裏。那時抄家風剛剛開始興起,那拉圾箱裏啥都有,高跟皮鞋和小褲腳管褲子塞得滿滿地,還有各式的製服,記得一天有個搗蛋鬼撿了把生了鏽的日本軍刀,還掛在身上到處晃蕩。陸老先生寫得一筆好字。我爺爺也有位陸姓友人文筆了得,我認識的兩位陸姓上海友人,都是身家淵源,以至於我現在一聽說是陸姓,立馬就肅然起敬。石庫門房子的客堂裏原來都是打蠟地板,可後來除了保護得好的那些,大多都改成了水泥地或地磚。缺點是在上海的黃梅天裏,水泥地和地磚都會潮濕“出汗“並發黴,而地板卻不會。陸家的客堂裏就是打蠟的地板,可惜年代久了,一重踩就嘎吱嘎吱地響個不停。陸老太太裹著足,走路慢騰騰地沒關係,可我一頑童,兩腳生風踩得他家地板搖搖晃晃地,因為這,陸老先生不太歡迎我,後來就沒去了。餘興坊裏大概隻有陸家的灶披間裏,還保留有原來的土灶,可能與陸老先生夫婦的講究有關吧,據說土灶上用柴火悶的飯特別香。

 

第五幢石庫門房子是最後一幢,連著廂房樓,除了正樓裏的五家分租戶外,整棟廂房樓裏的住戶,大多是我外公外婆家和外婆的娘家人。我媽兄弟姐妹七人,據說我媽當年是遠近出了名的美人兒,而我爸則是個餘興坊裏人見人愁的搗蛋王。至於我爸使的啥手段“抱得鄰家美人歸”,至今仍是個秘密。我祖母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我爸小時候沒少挨我爺爺的藤條鞭。我爸有次一時興起給我講了個搗蛋的故事,日偽時期,後弄堂裏有個腰間老是別著把”擼子”的“地頭蛇“和我爸的幾個小兄弟作對,一看到他們在弄堂裏踢球就紮破他們的球。明著不敢惹他,等天黑後,他和對門綽號叫“丁司令”的小搗蛋,放了一包屎在地頭蛇的門口,摁了他的門鈴後躲了起來。那倒黴的家夥開門後沒看到人,就一腳踩出門去看仔細,臭烘烘的結果當然是可想而知了,告到我祖母那裏,我爸還是挨了一頓藤條。咳,扯遠了,還是說我外婆家。

 

我外公以前在洋行裏做買辦,英語讀寫都流利,我的英文名便是出國時外公給起的。外公除了英文好,對民樂的吹、拉、彈、奏、也是樣樣精通,在外公的輔導下,我學的是笛子,二姐學的是琵琶,大姐學的是二胡。小舅彈的是月琴,表妹敲的是揚琴,小舅媽和外公拉的都是二胡。幼時我們一起在“舅婆婆”的裏弄文藝小分隊裏表演過。舅婆婆姓陳,是我外婆的弟媳,也住在廂房樓裏。她是南京人,她和上影廠的導演弟弟一起,解放前都是中共地下黨員。自我記事起她就在裏弄裏做義務工作。和我家相反,舅婆婆從來不高聲說話,也不打罵孩子。她的獨子阿平、也就是我的表舅,和我大姐同年、同校、同級、同班。有趣的是,文革時他們上中學那年月,男女生之間不說話。有次下雨,舅婆婆叫我大姐給阿平帶去雙套鞋(上海話雨鞋的意思),結果阿平為了麵子不答我大姐話,我大姐一氣,把套鞋扔在了馬路邊上,那阿平卻也是傲然轉身自顧自走了回來,結果還是路邊糧店裏看笑話的營業員給收了起來。阿平的外號叫“博士“因為他整天就鑽書裏,把他家的書啃完後,又來我家鑽了好多年我爺爺的書。後來他在倫敦大學完成了學業,成了真正的博士。前些年他有送我一本近作“看圖說瓷”,這一晃又是好多年沒見他了。

 

阿平的爸爸是我外婆的弟弟,按輩份我叫他舅公公。舅公公很早就和我大舅一起跟著外公跑洋行,也是個很有眼力的人。我大舅解放前隻身去了香港,後來經商成功去了新加坡。舅公公則累於家室和時局留在了上海,卻始終也不能如意。舅公公也是唯一見識過我“鹽酸去除古董銅綠”的人,他那驚訝和冒火的眼神我至今還清楚記得。二樓亭子間裏住著外號“阿胖”的大哥哥,是我玩無線電的啟蒙者。在文革時我不到十歲,阿爹怕我去弄堂裏學壞,唯一允許我外出的地方便是阿胖家和外公家的那幢石庫門樓房。後來聽說阿胖做了上海一家造船廠的廠長。他大我五六歲,現在也該退休了吧。

 

餘興坊裏有不少是商賈,不是有產業就是吃著股息的;也有嫁給了小開的舞女,小開犯事坐牢後,全家鬧得餘興坊雞飛狗跳的。另外還有不少是吃公事飯的,以及少數吃手藝飯的;文革前大多數人家都是安安靜靜地在餘興坊過日子。隨著文革越鬧越大,沉渣泛濫,餘興坊也漸漸地不太平起來。

 

記得那年餘興坊正在大修,整個弄堂都搭著毛竹的腳手架。窗外忽然吵吵起來,有人大叫拿斧頭,拿斧頭。我連忙跑出門一看,小開的小兒子滿頭滿身是血抱頭坐在地上,有幾根手指都掛著快斷了,大兒子拿著菜刀像砍瓜似往弟弟腦袋上招呼,還好大修隊帶著右派帽子的技術員,從後邊一把抱住小開的大兒子,大修隊的小木匠還在那裏大叫:”拿斧頭!拿斧頭!“。一打聽原來小兒子從二樓廂房裏被追殺得跳窗逃出,不料奔跑時被沒係好的褲子絆倒,被大兒子追上砍了瓜。看著坐在地上,倚著腳手架的弟弟,大兒子嘴裏碎碎念著:“這下好死了,這下好死了”。鄰居圍上來問哪你媳婦呢,他說上吊了,鄰居趕快去把大兒媳解了下來,那時也沒有120,不知後來怎麽了的,居然都活了下來沒出人命,隻是哥哥進了監獄。過了段時間,我在隔壁弄堂裏還看到過大兒媳一次,蠻漂亮很會打扮的的一個年輕女人,後來據說她撇下孩子出走了。文革後,小開放了出來,我還經常會在裏弄裏看到,不過他是我爸那年紀的人了,見他與我爸打過招呼,不過好像他們小時候並不在一起玩.

 

餘興坊裏並不是所有人家都是衣食無憂。我家斜對麵,與大弄堂相隔的石庫門房子客堂裏,區區十六平方米住了一家九口,夫妻倆帶著七個孩子。他們是坊裏最貧困的人家了,全家就爸爸一個人有份體力活,平時家裏其它人就靠不停地拆棉紗頭,撿破爛,拾煤渣為生。我小時候去過他們家,家裏連鍋碗瓢勺都不齊,吃飯的碗是輪流著用的,爐子還是用裝柏油的鐵桶改裝了的。寒冬裏打赤腳是常事,家裏髒得簡直就無立錐之地,最小的女兒得了腦膜炎後成了癡呆,幾年後也去世了。冬天餘興坊的大弄堂裏,到處晾著他家撿來的菜幫子,用鹽醃後便是全家一冬的菜了。我祖母做菜時特別是有肉食時,經常會有意多做些,盛上飯分給他家最小的那幾個小孩,他們那種眼光我現在想起來都一陣陣地心酸。他家的大哥如今快七十了,還住在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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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這是隔壁五豐裏,這些閑坐弄堂的應該都是我的中小學同學,可惜三四十年沒有來往,完全認不出了。

 

圖二,無圖湊圖,這是2004年的七寶老街

 

圖三,無圖湊圖,2002年的周莊

 

圖四,無圖湊圖,蘇州香雪海,吳昌碩留詩曰: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憶我我憶梅;何時買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傾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