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衝出解剖室的門,林簡突然放慢腳步。 昏暗的燈光下站著三個男人,他們停止交談,驚詫地看著從解剖室衝出來的林簡。 林簡喘著氣,一瘸一拐地快步向他們走去,不時回頭看著後麵還在晃動的門。 “快叫警察!”林簡喊道。 三人麵麵相覷。中間的一個身材高大,白發紅臉的老人遲疑地問道:“是林簡女士?”。 林簡邊點頭邊向老人走去:“請快叫警察!裏麵有個殺手!”。 老人微微一笑,上前一步把林簡拉到身後:“不要怕!讓我看看哪個殺手敢在我的實驗室裏撒野?” 話音未落,老人大步向前,一把打開打開解剖室的門,兩個男子笑著,緊跟在他的後麵。林簡不能阻止他們,隻能跟著他們走進房間。 所有燈一下打開。整個房間如同白晝。雪白的燈光照在房間裏的標本和器械上,纖毫畢露。老人和兩個男子穿過兩排解剖床,穿行在成排用塑料布包起的人體模型中間,一直到了最後一排。 房間裏沒有任何有人的痕跡。 三個男子微笑地回過頭來看著林簡。林簡迷惑地的就地轉著身子,看著空空如也的四周。她看到了屋角有一片黑色的陰影。她小心地向前走去,三個男子尾隨著她。 陰影是個短短的下行樓梯。樓梯的盡頭是一扇門。 林簡用力推開門,一陣寒風吹來。林簡看到院子裏的鬆樹在月光下的影子。林簡輕輕關上了門,若有所思。 她走上樓梯,看見老人站在樓梯口等著她。他慈祥的眼睛注視著林簡,伸出手來,自我介紹道:“我是王言冰。以前和你外祖父一起工作過。” 老人的手寬厚而溫暖。 “我知道。”林簡心裏突然有一種小孩的高興和依賴:“您和我外公兩人找到了北京猿人頭蓋骨。” “哈哈……”王言冰爽朗地大笑:“是的,是的……我們剛才以為你迷路了,去了大門口去找你來著……你長得真像你媽,我還清楚地記得她晚上給我們送宵夜的情景呢……” 林簡知道王言冰扯開話題是為了不讓她覺得不好意思,她感激地向他笑了笑。 王言冰向林簡介紹了身邊的兩個同事。瘦小的是他的秘書小蘇,另一個高個是醫學院院辦公室主任謝翔。兩人分別和林簡握手。 “餓了嗎?” 王言冰問道:“我們先去吃飯”。 裸露的燈泡。 一無遮蔽的光芒灑在下方一塊如古舊黃玉的砧板上。一個剛出爐的烤鴨泛著金黃的柔和光芒。三十分鍾在三百度高溫的烤製瀝盡鴨子表麵的脂肪,化為一層晶瑩剔透、油酥焦脆的硬殼,宛如古時武士的黃金鎧甲。一把飽蘸香油的刷子攥在一隻青筋暴露的大手中,圓潤地刷在鴨子表麵。滾燙的葷素油氣蒸騰起來,混合著剛才烤製時用的梨木清香…… “你聞聞。” 一口喝完麵前小鍾裏的二鍋頭,王言冰閉上眼睛,陶醉地聞嗅著烤鴨的香氣。 坐在狹窄的長條凳上,林簡的手臂放在簡陋的木頭桌子上,托著臉,癡迷地看著麵前的烤鴨師傅製作烤鴨。師傅是個瘦小的老人,有長長下垂的濃眉,臉頰深陷,穿一件幹淨的白色短褂,露出兩隻巨大的手。 “老宋頭,你知道這位姑娘是誰嗎?” 王言冰給自己滿上酒:“給你猜一百遍,你都猜不出來。” 老宋頭沉著臉,麵無表情,眼睛隻看到眼前的鴨子。他輕巧地把鴨子平放在一個巨大的鐵盤上。 “她是林清明的外孫女。”王言冰一口喝淨小鍾裏的酒。 老宋頭抬起眼。林簡覺得他濃眉下的眼神像刀片一樣劃過她的臉。他沒有說話,低下眼睛,拿起一把刀。 刀為長方形,一尺來長。一刀在手,瘦小的老宋頭突然變得高大。他全身繃緊、充滿張力,長刀高舉輕落。鋒利的刀鋒揮去鴨頭。他左手將鴨脯朝上,輕扶鴨頸。右手拇指壓住刀背。雪亮的刀身宛如一條遊龍,在金黃閃光的鴨身上蜿蜒遊走。第一刀從前胸正中片起,然後左右交替,各分四刀,一氣嗬成。翅膀骨立起,納入鴨頸。鋼刀順勢而下,滑向鴨腿,腿骨反拉,別在膀下。雪花般的鋼刀一路飄忽,片片金黃,如金秋落葉紛紛墜落…… 刀在鴨臀的頂部突然停住,取下最後一片,輕輕地放在麵前的盤子的尾端。整個過程如遊龍走蛇,大開大闔,機巧柔順,驚心動魄,嘎然而止。整整一百零八片,大小均勻,宛如丁香之葉,依次整齊排列,依舊灼熱沸騰。 林簡癡迷地看著麵前的絕技,半天說不出話來。 “吃!” 王言冰說道。 巴掌大的荷葉餅從平鏊上取下,輕抹一層甜麵醬,鋪上薄薄一層蔥條,細黃瓜、蘿卜絲。放上金黃焦燙的鴨肉,卷起送入嘴中。牙齒切入細薄但勁道的餅皮,已成油渣的鴨皮發出酥脆聲響,帶梨木香氣的油香在嘴裏蔓延開來。皮下的鴨肉在麵醬包裹著無比鮮美、肥嫩,入口即化。蔥條微辛和黃瓜清爽如春日細雨,拂去油膩,青綠明淨。 在邊上的王言冰用蒜泥做作料,吃一個烤鴨卷餅,喝一口酒。 老宋頭把鴨架放入大鍋煮上湯。他轉身順手把一個小碟子放在林簡麵前。林簡低頭,碟子裏是一小撮晶瑩的糖。 沾了糖的鴨皮吃在嘴裏是一種奇怪而美妙的感覺:焦脆而柔嫩,短促而悠長,空靈和濃稠,甜味和鹹香。強烈的對比讓林簡想起某個秋天的下午,拉著母親的手,嘴裏含著糖,走在筆直的州際公路上,邊上剛收割的麥田散發著清香。陽光照在她和母親的身上,風吹過來,周圍一片金色的透明…… 王言冰倒了兩杯酒。遞給林簡一杯:“林姑娘,歡迎來北京!希望我們找到要找的東西。” 林簡和王言冰碰杯,一飲而盡。林簡拿過酒瓶,倒了一杯,兩手端著端給了老宋頭。 “謝謝宋爺爺!”林簡躬身謝道:“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謝謝您!” 老宋頭輕輕喝了一小口。他的臉開始變紅,他的目光變得柔和些。 “這是我的榮幸,”他拿起酒杯,一口喝完。他長長歎了口氣:“你外公以前常來吃我的鴨子。”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明月。 林簡和王言冰走在僻靜的街上。一陣寒風吹過她滾燙的臉,林簡感到清涼而舒適。 街的盡頭兩個石獅子隱沒在博物館的雕花飛簷的陰影下。 “……李一石先生告訴我:頭蓋骨可能仍然在北京。” 王言冰的大嗓門在安靜的深夜顯得格外響亮:“這是我四十多年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他的聲音中有無盡的遺憾,興奮,和期待。 王言冰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紙,遞給林簡:“我們把你外祖父可能藏化石的地方做了一個名單。 ” 林簡點點頭接過紙。昏暗的路燈照著一個半頁紙的名單。 王言冰和林簡走上大樓的台階。 稀疏的月光下,台階中間漢白玉浮雕泛著清幽的光芒。在稠密的雲中,五條龍糾纏搶奪一個看不見的物事,群龍翻飛掙紮,栩栩如生,似要離地飛去。 王言冰試圖鎖上大門,但是沒有成功。他低頭仔細端詳,突然陷入的沉默。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被用強力損毀了的鎖,然後轉過頭來看著林簡。 “所以剛才是有人在解剖室裏?”他輕聲地問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