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320) 將軍呢
文章來源: 煙鬥狼2022-04-01 17:32:19

【照理說,像黃琦這樣資格老、又有本事的人,到現在怎麽也不止一個科長了,可他從部隊轉業時不過是正連級,比我隻高半級。我猜想他一定遇過什麽倒黴事,後來果然了解到,抗戰期間他曾經有一段脫離組織的曆史。當時正值反掃蕩,部隊機關在轉移途中被打散。他東躲西藏,混入一夥行腳商人裏麵,跑了四五個月生意,才設法歸隊。這段日子就成了他簡曆上難以核實的空白區。

不過首長還是需要他,因為他受過測繪方麵的專門訓練,能夠根據偵察所獲情報,對作戰地圖進行修正。黃琦是幹這一行的好手,具有極強的地貌記憶力,經常隻隨首長到前方轉一圈,回來就能把攻防要點準確標注在地圖上。出於職業習慣,他酷愛搜集地圖,攢了一個“百寶箱”,沒事就打開來翻看琢磨。這些五花八門的地圖互相印證、互相校正,使他往往不需要實地考察就能去偽存真。久而久之,他在大腦中形成了一幅最完整的地圖,作戰地圖上未及標注的一些信息,需要時他也能說出來,所以被首長稱為“活地圖”。

這個“活”字並非溢美之詞,而是寫實之語。在黃琦眼中,地圖上不光有山川溝壑,還有人馬在移動。首長經常會問:“敵人現在到哪兒了?”他會不假思索地在地圖上指出來,與事後偵察到的結果往往相差無幾。時間長了,首長已經不覺得有什麽新奇,以為他會根據行軍速度和地形起伏估算敵人跑了多遠,再通過比例尺轉換成地圖上的距離。實際上——黃琦有次對我說,他並未刻意做這種數學運算。從他得知敵軍的最初方位開始,敵軍就像上了弦似的在地圖上跑起來。情報一更新,敵軍也會在他腦中調整方位,接著再跑,所以任何時候他都能看到敵軍的位置。他也說不清這是與生俱來的能力,還是這一行幹久了的結果。每當他看地圖時,總有一種強烈的畫麵感,一隊小人在地圖裏跋山涉水,連他自己也控製不了。我懷疑這是一種強迫症。

自從歸隊以後,黃琦一直享受特殊特遇,配有專門的警衛員,對他進行保護和監視。他這樣一個人,是絕對不能落入敵手的。當四野還是“東北民主聯軍”時,曾經有一個叫王繼芳的作戰科長叛逃,使林彪遭受重大損失,甚至被杜聿明趕到鬆花江以北(當然此說有替林總“諉過”的嫌疑)。出了那事以後,四野對參謀人員看得更緊了,像黃琦這樣的“曆史不清分子”自然難以獲得晉升。等抗美援朝結束,他終於迎來了“飛鳥盡、良弓藏”的時刻,隨十萬官兵轉赴北大荒。這對他不啻是一種解脫,所以我從未聽他發過什麽牢騷。

我的大報告提交得很及時。三天以後,主管農業的秦元副場長就率領22個機械化隊隊長,赴哈爾濱參加農墾局會議,黃琦帶著我一道隨行。到北大荒以後,這是我首次因公出差住進賓館,睡的是席夢思,吃的是宴席。由於一年前還過著荒年日子,我對眼前的一切,不僅覺得新鮮,甚至有“天上人間”之感喟。

來自基層的分場長和生產隊長,以前大都是部隊的營連長,工農出身,住賓館可謂“土包子開洋葷”。他們好不容易來趟大城市,每晚都要逛大街,直逛到商店關門。我因在大會材料組,工作繁忙,很少有時間出去。臨睡前,總有幾個家夥竄到我屋裏來,非要炫耀自己買了什麽稱心如意的東西,搞得我隻能硬著頭皮連聲稱讚。

在秦元的帶領下,幾個分場場長每人用將軍呢做了一身軍服(即後來的紅衛服)。這種呢子厚,本是給將軍們做大衣的,如做製服,穿起來不貼身,好像漿洗過度的樣子,但他們就喜歡這樣筆挺的感覺。大概是瞧得起我,他們極力慫恿我也去做一套。本來我並無此意,但是來哈爾濱一趟,沒逛街沒購物就打道還府,我也不太甘心。到目前為止,我對這個城市的最深印象,還是那座宛如冰雕的尿山,以及在火車站廣場掃地的不凡經曆。

也許就是為了洗刷這段屈辱史,最後我還是忍無可忍地去做了一件上衣,花掉近百元,相當於一個多月的工資。會議結束前我去試穿,沒想到做長了,明顯不合身。要求店鋪改,時間已經不允許,隻好將衣服取回。到賓館又試穿幾次,怎麽看也不順眼。況且我本身也不是將軍,配這身綠簡直就像假冒軍人。那幾位則大大方方地穿著,走在哈爾濱的街道上,如同一群戲班裏出來的演員。

我的臉皮畢竟沒有將軍呢厚,雖然花了冤枉錢,卻不願在人前現眼。後來我把它帶往北京,又花14元改短並染成藏青色,才敢在婚禮等特殊場合穿上。直到它20年後壽終正寢,我攏共也沒穿過20回。】

202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