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煙記事(314) 明月山脈
文章來源: 煙鬥狼2022-02-18 18:18:27

在文燕苦等軍校結果的那半年裏,絕大部分同學都找到了工作,其中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雅安縣林木加工廠。雅安在成都西南,距重慶有900裏遠,已經到了青藏高原邊緣。三年前它還是西康省會,由於西康省撤銷,才歸入了四川。如此偏遠的地方,文燕的同學仍然趨之若鶩,隻因那兩年工作特別不好找。重慶升不了初高中的學生人數眾多,能有一個正規單位接收就謝天謝地了。

實際上,這是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問題。根據當時團中央的一份報告,僅1954年,全國未升學的高小畢業生就達210多萬人,他們在城市裏找不到工作,絕大多數都去往農村。所以“上山下鄉”運動並非肇始於文革,而在50年代就開始了,並且已有相當規模,堪稱一項長期國策。毛澤東“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指示,也是1955年合作化運動期間發出的,遠在文革之前。

中共中央《1956年到1967年全國農業發展綱要》中,更是明確提出:“城市的中、小學畢業的青年,除了能夠在城市升學、就業的以外,應當積極響應國家的號召,下鄉上山去參加農業生產。”這個規劃的時間跨度超過兩個五年計劃,可以看出城市就業壓力有多麽巨大。毛澤東在1966年提出“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則是最後來了個釜底抽薪——大學都沒得上了,一堆初高中生除了上山下鄉,還能有什麽去路?

毛澤東這樣做,固然出於政治需要,但也是他搞計劃經濟的必然結果。三大產業中隻重視工農業,而以“割資本主義尾巴”為由壓製商業和服務業;工業中又片麵發展重工業,忽視與人民生活密切相關的輕工業和手工業。城市勞動力的主體恰恰需要靠後麵那些行業吸收,但它們由於天然的“自由主義”傾向,不見容於計劃經濟體製。倘若任其發展,必然影響國家對於經濟資源的控製,同時會增強個體的獨立意識,產生對社會主義的離心傾向,這些都與毛澤東的治國理念相違背。所以,隻要他“按既定方針辦”,城市勞動力過剩就會成為一個慣常狀態。

文燕等到“竹籃打水一場空”時,已經別無選擇,隻能加入上山下鄉的行列。1958年3月,重慶專門在市體育場召開群眾大會,歡送上千名“知識青年”去農村,讓他們身披大紅花,繞場遊行。作為地主家子女,文燕與有榮焉,顯得格外激動。父親被鎮壓以後,她還是第一次受到國家熱切召喚,因此有了一種天降大任的感覺,似乎要去的是一塊處女地,她可以在那裏開辟嶄新的人生。

歡送會開完,知青就奔赴“廣闊天地”了。文燕這一隊共有三四十人,去往長壽縣萬順鄉。他們先坐船,沿長江順東航行了兩個多小時,上北岸到達長壽縣城。休整一下,就往北偏西方向,開始長途跋涉。中間翻越了好些山嶺,雖然並不陡峭,但也要上上下下,加之道路曲折,不少人累得氣喘如牛。文燕若對本省地質有些了解,會知道這裏便是有名的“川東平行嶺穀區”,為世界三大褶皺山係之一。它由多道“東北-西南”走向的山脈組成,像河流一樣通往長江。其中有一道叫做“明月山脈”,他們那天路漫漫兮上下求索,就是為了穿越它。

文燕雖然身體單薄,兩條腿卻已恢複正常,並不畏懼山路。她在重慶憋了三四年,重新回到大自然,頓覺心曠神怡。川東平行嶺穀是集水之地,多條河流順著嶺邊槽穀匯入長江,滋潤得林木茂盛,山花遍野,竹海綿延不絕,實為城裏人休閑怡情的好去處。但是火紅年代與小資情調無緣,這些半大的學生娃們背著背包,跋山涉水,隻為建設新農村而來。他們出了嶺穀,又往北沿著大洪河行進,天黑才抵達萬順鎮,走了將近一百裏。就算一路上山明水秀,此刻也累得筋疲力盡,沒有任何遊興了。

鄉上的人卻已等候多時,他們一到便團團圍住,爭著搶著要領回家去。這種熱烈的歡迎方式,出乎文燕想象。爭搶到最後,鎮長不得不站出來維持秩序,讓幹部們優先挑選。由於學生娃不夠分的,好些鄉民空手而歸,相當失望。文燕分給了一位聯社女社長,名叫董愛蓮。她家住在鎮子東邊三裏外的一個大院,裏麵有十幾戶人家,稱為十七聯社。

文燕插隊落戶的生活就此開始。董愛蓮家中缺勞力,隻有一個80多歲老奶奶,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孫子,她丈夫在鎮上供銷社工作,而她自己正懷著個大肚子。文燕一來,便把裏裏外外的活全包下了。一大早起來,馬上就要準備豬食,因為豬比人餓得快,不得不優先照顧。具體操作步驟是:把玉米芯在對窩(石臼)裏搗碎,放到鍋中,先炒後煮,再倒入大桶,加牛屎攪拌——最後這道工序比較奇葩,但牛屎裏含有不少未消化完的食物,很合豬的胃口。廚房有個窗戶,外麵就是豬圈,可以從窗口把豬食倒進去。不過文燕沒那麽大力氣,隻能拎著大桶出門去倒。

給豬做完飯,再給全家人做飯,然後收拾屋子,打掃院子,照顧孩子,沒過幾天又開始照顧月子,總之永遠有幹不完的活。這期間董愛蓮的丈夫從供銷社被精簡回了聯社,他是個遊手好閑的人,本應和其他男人一起去種地,但每天幹不了倆鍾頭就回來了,往床上一躺,啥也不做。文燕過著童家媳的日子,卻任勞任怨,覺得自己成了這家的頂梁柱,很有成就感。她繼承了母親樂善好施的作風,把臨行前文芳給她的一大包藥,什麽萬精油、紅藥水、消炎麵……,全用到了大院孩子們的身上。誰有點小傷小痛,都來找她,所以全院沒有人不說她的好。

文燕表現得極為優秀,上麵領導都知道她,不久又派給她一份新差事,讓她隔天到鎮上夜校給幹部們掃盲。大院離鎮子並不遠,但中間隔著大洪河。這條河就在門外100米處,她常去洗衣服。河水清澈見底,小魚在裏麵穿梭遊動,顯得很快樂。可是一到夜晚,就什麽也看不見了。要過橋,先得問老鄉討個秫秸紮的火把,走一走就得搖一搖,否則火苗會越來越小。橋是石板做的,沒有欄杆,如果失足落水,那可不得了。火把照不了多遠,一米開外石板就和黑暗融為一體,搖一搖都怕把自己搖到橋下去。文燕心中一個勁喊“走直線”,可是腿肚子轉筋,每一步都像在擰麻花。不過走了幾趟以後,她逐漸適應黑暗,找到了當年走堰橋的感覺,不再害怕。其實這橋比堰橋寬得多,隻要正常行走,不會掉下去的。

文燕就這樣充滿熱情地踐行著改造農村的偉大使命,每天她都是帶著極度的疲憊和滿足進入夢鄉。長這麽大,她第一次獲得了崇高的理想,這理想讓她激動,讓她的整個生命變得有意義。她對重慶、對涪陵、對文家大院都不再留戀,因為在那些地方,她從沒有受到過高度重視。隻有在萬順鄉,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價值和歸宿。無論這個時代給過她多少痛苦,她現在開始全身心地擁抱它。

2021-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