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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徐 方
[簡介:顧準(1915.7.1—1974.12.3),中國當代思想家、經濟學家、會計學家、曆史學家。中國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理論的第一人。]
說到跟顧準伯伯的交往,必然涉及到我母親張純音,她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研究員,跟顧伯伯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是通過她認識並了解顧的。本文所記述下來的這些,都是筆者的親身經曆。
初 識 顧 準
我是在1969年11月隨母親下放河南息縣學部(中國社會科學院前身)幹校時認識顧伯伯的,當時15歲。
那個年代全國學習解放軍,學部各個所都按軍隊編製,文學所為五連,經濟所是七連。學部有十幾個研究所,兩千人左右,還有家屬,一下子都開下去不行,得派個“先遣部隊”打前站。也不知是誰的點子,說:既然是五七幹校,就讓五連和七連先下吧。於是我們就這樣先行了一步。
剛下去時沒有現成的住房,經濟所全體男同誌都集中住在一座棉花倉庫裏,女同誌則安排住在公社糧管所。也許是年紀小的緣故,我感覺那倉庫碩大無比,裏麵用粗木頭搭成類似腳手架的架子,再鋪上床板,構成大統鋪。倉庫本不是為住人蓋的,隻在高處開有幾個小窗,東西兩扇大木門上沒有玻璃,室內光線很暗,白天大門總是敞開著。當地沒有電,夜晚以馬燈照明。全體人員每天中午、晚上到倉庫集中吃飯,大家圍坐在桌子四周,場麵蔚為壯觀。一次媽媽指著坐在斜對麵的一個人低聲對我說:“他叫顧準,遭遇很不幸,曾兩次被打成右派,文革後一直被隔離審查,臨下幹校時才得知夫人已自殺,孩子又都跟他斷絕了的關係。他的心情壞極了,我很擔心他也會自殺,咱們以後應當多幫助他才是。”借著昏暗的燈光,我偷偷看了那人一眼,隻見他瘦高個子,戴著一副眼鏡,在那裏默默地吃著。從那以後,我開始注意顧伯伯,發現他很少講話,總是拚命幹活。一次看見他一個人在那兒篩沙子,不停地揮動鐵鍁,幹了很久很久…… 幾年後,我們一起回憶幹校生活,他說當時精神瀕臨崩潰,是想通過拚命幹活使自己麻木,忘掉痛苦。
剛下去的時候,整個氣氛左得出奇。盡管當地生活水平不算太低,可幹校的夥食卻很差,每天清湯寡水,不是蘿卜熬白菜,就是白菜熬蘿卜,幾乎見不到肉。據說是因為有人認為吃肉是資產階級。兩個月下來,人們漸漸撐不住了。一次董輔礽叔叔發牢騷說:“肉都讓資產階級吃了,無產階級吃什麽?!”幸好下來前媽媽料到幹校生活會很艱苦,買了一些肉罐頭、奶粉、肉鬆等食品裝在箱子裏,這時解決了大問題。她想到顧伯伯也同樣需要營養補充,應當給他送一些吃的。可是顧的處境極為惡劣,經常埃鬥,沒人敢跟他說話,更別提送東西了。想來想去這件事隻能由我來做。那時我十幾歲,在大人眼裏還是個孩子,不引人注目。我趁大人出工的時候悄悄溜進男宿舍,把食品藏在他的被子裏或床底下,然後找機會告訴他。一來二去慢慢熟了,沒人時候他也跟我聊聊天。
當時社會上正盛行讀書無用論。我生性貪玩兒,覺得從此以後不用念書實在太好了。可顧伯伯卻對我說:“你千萬別相信這一套。一個民族不讀書是注定要滅亡的,可我深信中華民族不會滅亡。將來有朝一日國家需要有知識的人去建設。到那時誰有本事誰上,你若沒本事就太可悲了。”我這才意識到不學習很糟糕。可是怎麽學呢?他建議自學,說:“自學是一種非常好的方法。我過去沒上過多少學,絕大部分知識是靠自學獲得的。”於是我想辦法找來一些文革前的中學課本,開始補習。顧伯伯耐心地告訴我該學些什麽,怎樣學。在他的指點下,我邁進一個嶄新的世界。求知是多麽美妙啊!我感覺自己懂事了,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不久之後,我們這些幹校子弟被安排到當地公社中學借讀。農村學校雖然條件很差,但受政治運動的影響比城裏少,教的東西深多了。幹校子弟入學至少要“蹲”一級,否則跟不上進度,隻有我一個人例外。一天上午,我在棉花倉庫裏給同學講數學。晚上顧伯伯對我說:“今天生病沒出工,你講的課我全聽見了,能把那些抽象的數學概念講清楚很不容易。我也是從十幾歲開始做小先生的,跟你現在的年齡差不多。人道是‘教學相長’,教書對自學很有幫助,能把學到的東西理得更清楚。”接著他又問我數學學到哪兒了,我說學到幾何了,可惜沒圓規,不好畫圖。他二話沒說,打開自己的箱子,從裏麵翻出一個扁平的黑色皮盒。我打開一看:啊,藏青色天鵝絨襯裏上,整齊地排列著各種不鏽鋼圓規和其他繪圖工具。我還從來沒見過這麽高級的製圖儀,不敢接。他好像看出我的心思,說:“你拿去用吧,用完後再還給我。”後來我才知道,顧伯伯的數學根底很深。下幹校時他的行李很簡單,卻隨身帶著這套繪圖工具,可見他對學問的執著。
顧伯伯不僅在學習方麵指點我,他那剛直不阿的品格對我來說也是做人的楷模。幹校期間他盡管是鬥爭對象,卻頗有幾分傲骨,從不卑躬屈膝。有一次開完批鬥會,他對我說:“別看我前麵頭都快低到地上了,其實後麵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開別人的鬥爭會時,他總是拿個馬紮,遠遠地坐在最後。一次另一個右派雖然自己多年來也是批鬥對象,鬥爭別人時卻坐在第一排,非常起勁地高聲呼喊:“低頭!低頭!你要老實交代!”伯伯對此頗不以為然,事後說:“我看這樣做大可不必。”這些事說明顧在幹校期間,對那個非常的曆史時期有清醒的認識,對自己始終有客觀的評價,對別人絕不落井下石。
就這樣,在那個特殊的社會大學堂,經過顧準伯伯的言傳身教,我從一個混沌未開的少年逐漸成熟起來,人生觀慢慢定型。可以說顧伯伯對我人生道路的選擇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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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那個小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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