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奶奶的思念
文章來源: 北美君子2014-01-19 15:59:43

奶奶離我而去已經四十五年了。

在我的直係祖輩四人中,我和奶奶最親。聽媽媽說我這條小命還是奶奶撿回來的。


我剛生下來時身體非常虛弱,經常生病。雪上加霜的是我一歲多那年又得了麻疹並發肺炎。不知什麽原因,麻疹是確診了,可疹子就是出不來。醫生說這可能是我體弱的原因,但如果麻疹不出來,毒素不排出,孩子就有生命危險。奶奶急了,我是她的長孫這怎麽得了,還沒等我父母說話就在一旁大聲問醫生那怎麽辦,醫生說隻有一個辦法,用溫度將孩子的麻疹像捂痱子那樣捂出來。 那時是冬天,長江南邊的城市按國家規定不發烤火費,所以家家冬天盡管寒冷卻沒火爐。 父母要上班且媽媽才又生了妹妹,平日都是奶奶照顧我。這時奶奶一咬牙,將她的衣服解開貼身抱著我坐在床上用她的體溫給我捂麻疹。不可置信的是奶奶用這個體位堅持了近一個星期直到我麻疹出來。

我感到奶奶於我還多了層母親的關係。

奶奶骨架雖大卻看上去眉清目秀,麵容慈祥,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胚子。奶奶出身富戶但自幼裹小腳沒進過學堂,然她識大體懂道理處事公正且脾氣剛烈。奶奶告訴我,做姑娘時有一次她父親錯怪了她,她就把自己關在房內不吃飯直到兩天後她父親在門外向她認了錯才出來。

爺爺那邊是個大家族,七大姑八大姨親戚多得似乎整個方圓地方的人都和我爺爺家沾親帶故。 奶奶嫁給爺爺過來後,因為知禮且辦事公平,所有的親戚都非常尊重她。誰家有了什麽矛盾爭吵或不能決定的事都願來和奶奶說說,請她評個理拿個主見。奶奶大氣極為慷慨,遇到青黃不接誰家有難常接濟周圍貧困鄉親,借出去的錢糧從不計較歸還。而我的親身經曆是,奶奶和我們在一起的那些年和大院中的家家戶戶關係非常融洽,也常給鄰居送錢送物,大院內男女老幼都非常敬重她,甚至直到很多年後我重返大院提起我奶奶人們還都想念她。

我曾祖父在弟兄幾人中是長兄,他幾個弟弟的家庭都人丁興旺,可遺憾的是曾祖父隻有我爺爺一個兒子即單傳。 爺爺娶了奶奶後好幾年奶奶的肚子都沒動靜。曾祖父急了想讓爺爺娶妾,奶奶聽後一跺腳說再給她兩年時間如還生不出來就讓爺爺納小。 奇怪的是,打這以後不久奶奶就懷孕了,而且生下一個後,一發不可收拾接連又生了四個孩子共四子一女,其中我爸是老幺。我現在都能想象得出當年奶奶由此而奠定的在祖父家族中的那個地位和那份榮光。

我唯一的姑姑排行老三,不幸的是在她五歲那年得病夭折了。記得奶奶經常在我麵前提起那從未見過麵的姑姑說,映華(姑姑名)小時真討喜,常常自己搬個小凳一人坐那,腳都沾不了地卻不吵不鬧,嘴裏還念念有詞“我乖,我乖”。 她死後,天一下雨爺爺就會到野地去看她的小墳堆有沒有被淋濕。每當奶奶說到此我都見她眼睛紅了泛著淚光。

可奶奶遇到更大的不幸還在後麵。 19481949就一年的時間奶奶接二連三失去了三個親人:爺爺,大伯和二伯。三人皆是患結核病而去世的。大伯去世時正在中央大學醫學院上最後一年醫科,二伯正在上海商業學校讀最後一年商科。 兩位伯父都像爺爺那樣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尤其是二伯堪稱美男子。大伯二伯那時都已有漂亮的未婚妻正準備結婚。本來是我的大嬸和二嬸兩位女士直到九十年代還與我家有聯係。

一般人對這樣接踵而至的打擊是挺不住的,可堅強的奶奶挺了過來。我想支撐她活下來的一定是她的另兩個兒子,三伯和我的父親。

奶奶從我出生到上小學五年級都和我們住在一起照顧我們全家,一直到她幹不動為止。記憶中奶奶幾乎包攬了所有的家務活,燒的飯菜極為可口,十幾年中母親向她學到了不少菜肴的製作。一到逢年過節,奶奶就格外有精神忙裏忙外,包粽子做元宵裹餛飩攤麵餅都是她的拿手廚藝。 平時洗衣縫補忙個不停,直到臨去世前幾個月還帶著眼鏡給我們衲鞋底。

從來沒有見過別人家的婆媳有像奶奶和媽媽的婆媳關係這麽好的。從我記事起印象中媽媽就從沒和奶奶伴過嘴,甚至都沒見兩人紅過臉,倒是記得有一次爸爸開玩笑說奶奶和媽媽總是站在“一條戰線“上對付他。 這樣和諧的婆媳關係給了媽媽很深的影響,以至於媽媽後來在我妻子嫁過來後也學著奶奶那樣將妻子當女兒來對待。

奶奶是個喜歡熱鬧的人。每逢家裏來了客人親戚或家鄉人,她就格外高興,臉上笑得像一朵花,用她能說的唯一的語言家鄉話熱情地跟人打招呼和交談,殷勤地招待來人喝茶抽煙嗑瓜子,家鄉來的人是一定要問收成怎樣還有那些親戚的情況如何,不吃飯那是決不讓客人走的。

奶奶雖然不識字,卻極喜歡看越劇錫劇,每當有新劇上映,父母總會買票讓奶奶去觀賞。看多了,有些熟悉的唱段奶奶還會哼幾句,有些戲詞也能整段背出來,像越劇“紅樓夢“,”追魚”,錫劇“珍珠塔”“ 雙推磨”。看到我在一旁有興趣,還會滿心歡喜地將劇情告訴我。我對越劇和錫劇的愛好可以說是受奶奶的影響從她那兒傳承來的。

我現在還記得1968年暑假的那天下午,父母還在上班,就奶奶一人坐在家門口的走廊裏。我從外麵回來,奶奶問我附近為什麽人聲嘈雜,我告訴她紅衛兵正在隔壁大院抄家。這時隻見奶奶神色突變,一下沉默不語。從這以後奶奶的精神狀況一天不如一天,記憶力越來越差,體力也每況愈下,最後她告訴父母她覺著不行了想回老家過完人生最後的日子。 父母送她回家鄉半年多後的一天早上,奶奶得了中風去世了,那一年奶奶72歲。 我因為當時在上學,父母趕回去給奶奶送葬時沒有帶我這個她最疼愛的孫子回去,這成了我一生中抹不去的遺憾。

感到欣慰的是,奶奶走時沒受多少罪。

奶奶去世後的一年裏,我經常深夜一人躲在被窩裏哭泣。在我以後的人生中,我時常為那句紅衛兵抄家的回話驚了奶奶而深感內疚。雖然這是一個十多歲孩子的直白相告,但這句話或許使奶奶想起了過去土匪的打家劫舍而倍感擔驚受怕。

奶奶去世早了些,我沒有機會孝敬她老人家,這是我人生的另一件憾事。

奶奶白發蒼蒼和藹慈祥的麵容一直雋刻在我的記憶中。伴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對奶奶的思念有增無減。現在回國後隻要回家鄉就一定要去看望奶奶,站在奶奶墳前心裏總是默念著這句話“奶奶,我看你來了,我是多麽想念你啊”!

人在北美的我有時望著天空,覺著奶奶就在那百花般的雲朵裏看著我,對著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