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後爺,娶了地主婆的叫花子
文章來源: 林中散步2014-09-24 08:05:58

我的親爺爺是地主,有著幾百畝地,不比我現在的樹林大多少, 還有一排土坯壘的房子。整個村子都是以他的姓,也是我的姓命名的。爺爺與奶奶生了好幾個孩子,都沒活幾天就夭折了。生我爸爸時,奶奶一口把爸爸的小手指咬下來一塊,說這樣好養活。爸爸真的活了下來了,小手指從來沒長過指甲。40多歲才有兒子的奶奶爺爺自然把爸爸當成心肝寶貝。在某種意義來說,爺爺很幸運,打土豪分田地之前,他就病逝了,留下了一對孤兒寡母。爸爸雖然是獨生子,但他有好幾個堂兄弟,料理幾百畝地並不缺人手。打土豪分田地時,奶奶和爸爸成了窮光蛋,可還是把爸爸定為地主。為了改變厄運,奶奶嫁給了一個要飯的,這個要飯的就是我的後爺。

後爺爺個子很高,黑瘦黑瘦的,他總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沒見他發過脾氣。他說話有點兒磕巴,即使說那句罵人的口頭禪也要頓一下才能說出來,媽了個巴子的!我每每都要笑得前仰後合。

爸爸高中畢業就進了城,在城裏找了一份坐辦公室的工作。那時的高中畢業生比現在的大學生都金貴,雖然頂著地主的帽子,他還是很容易地在城裏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立足之地。他與從小就訂了娃娃親的媽媽接了婚。我滿月的那一天,爸爸把我們母女倆接到了城裏。奶奶爺爺還有他們生的叔叔依舊住在東北鄉下。 地主婆嫁給了要飯的,那要出於何等的無奈,心裏的那份苦隻有她自己知道。鄰村的地主婆被農民們逼著把小手指放到燭火上燒,燒出大泡扒地一聲爆了,她眼皮都不眨一下。處於極度絕望中的人大概心已經死了,早就沒了感覺。奶奶身邊還有年幼的爸爸,為了他,也為了自己不被燭火燒小手指,她還能有什麽選擇?能嫁給地主的女孩子絕不會是個等閑之輩,能從地主婆屈身下嫁給一個要飯花子更彰顯出中國女性在困境中的柔韌性。奶奶的性子很剛烈,屬於說一不二的那種類型。據媽媽講,後爺爺隻碰過奶奶一次,就是新婚之夜那個晚上,從那以後,奶奶再也沒讓後爺爺靠過前,後爺爺自己睡在另一鋪炕上。雖然沒有性生活,他們的日子過的也算平靜。奶奶發脾氣時,後爺爺從來不吱聲,氣急了,抬腿就走了。

後爺爺很懶,在家裏從來不幹活,他總是不在家,隻有晚上睡覺時才回來。家裏的自留地和所有的活計都是奶奶的事。奶奶和後爺爺生的那個叔叔是那種心比天大,不務實的人,整天滿口文言文,卻懶得動手動腳。農家院的活很多,再加上還有一大塊自留地,要幹的活就更多了。東北的自留地很大,大概有十幾條壟。自留地裏主要是種煙草,還有豆角、茄子、瓜果,奶奶還在邊上種了一排鮮花!真不愧是個地主婆!

停課鬧革命的那一年,爸爸把我送到了鄉下,我從夏天一直瘋玩到冬天,玩得好不開心。那是我終生難忘的一段記憶。

後爺爺是村子裏看青的,就是巡邏不讓人偷莊稼的人。那一年是個豐收年,地裏的莊稼長得沒有比那更好的了。人民公社把莊稼收割後,地裏還留有好多沒收拾幹淨的作物,飽滿的黏米穗子,一根一根的黃豆棵子。不知道為什麽,人們公社不允許村民撿拾這些丟在地裏的莊稼。我不知道這個規矩呀,覺得撿黃豆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我經常跑到地裏去撿黃豆,撿回來就把黃豆粒扒出來放到一個罐頭瓶裏。一個小女孩能拿動幾根黃豆棵?罐頭瓶裏的黃豆數量非常緩慢地上升著。奶奶大概聽到了什麽風聲,不讓我去撿黃豆了。那怎麽成,我還沒玩夠呢?我把用來捆黃豆棵的麻繩纏在腰上,外麵穿一件衣服,奶奶就不知道我又要去撿黃豆了。終於有一天,在人們公社裏當村幹部的王大爺來到奶奶家,跟奶奶、後爺爺鄭重其事地談了一會兒話。我聽明白了他的談話內容。在人們公社的大會上,有村民反映,一個地主家的小崽子天天到人民公社的地裏撿拾革命的豐收成果,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覺得挺委屈。那個村子雖然不再以我家的姓命名了,可村民的一半是同宗同族,另一半是婚姻聯起來的親戚。他們挺喜歡我這個從城裏來的小姑娘,誰會叫我地主的小崽子呢?親爺爺早就不在了,哪兒有什麽地主呀?後爺爺見我一臉的不高興,把我拉到一邊說,“別理他們,你撿你的,我裝著看不見不就得了。我去村東頭,你就去村西頭的地裏撿,沒事的。媽了個巴子的!” 後爺爺真好!他冒著庇護地主的小崽子的罪名,不怕革命群眾的指責,讓我去做一個小女孩喜歡做的事情---撿黃豆,今天想起來,他真夠勇敢的。雖然革命群眾不會把一個要飯出身的人怎麽樣,但他很可能會因此而失去看青那份差事,那是他唯一可以賺公分的活兒,他根本不會幹農活。我接著撿我的黃豆,下雪之前,我撿了滿滿一罐頭瓶子黃豆。我走後,奶奶爺爺看見那個罐頭瓶子就想起我,一直不肯動用裏麵的黃豆。那瓶黃豆在炕衾上放了好幾年。

其實,我對後爺爺也挺好的。除了做飯,奶奶不管後爺爺的生活。後爺爺一個人睡在另一鋪冰冷的炕上。我覺得後爺爺會冷,就撿枯樹葉給爺爺燒炕,一直燒到我離開的那一天。有一次,我不小心,把我夏天穿的塑料涼鞋也推到炕洞裏燒了,等我聞到怪味,趕緊把涼鞋掏出來時,涼鞋已燒的沒有鞋樣了。爺爺一直不忘這個小插曲,每次看見我都要連說帶笑地講一遍,末了,還要說一句,媽了個巴子的。我是他這輩子唯一給他燒炕的人,至少從他跟奶奶結婚之後。那一年是他第一次睡熱炕,至少從他跟奶奶結婚之後。其實,他完全可以自己燒炕,幾把柴火,炕就熱了,可他就是不幹,寧肯睡冷炕。這也許就是他為什麽曾經是要飯花子的原因吧!爺爺的確挺喜歡我,他知道我喜歡吃大餅子的糊嘎巴,吃飯時,爺爺總是把他的糊嘎巴掰下來,放到我的碗裏,從未間斷過。


那年,爺爺的一個手指被刺了一下,後來就發炎了。沒辦法,他得去城裏看醫生。看醫生的頭一天,他把那個手指洗了洗。洗完後,他舉著那根手指給我看。看了一眼之後,我笑得滿炕打滾。爺爺從來不洗手洗臉,更不用說洗澡了,渾身上下黑乎乎的,在那之前,我以為他就是一個皮膚黑的人呢。那根剛剛洗過的手指,不是整個手指,隻是手指的上半截,他甚至懶得去洗手指的下半截,非常明顯地比其它部位白得多,白得像一個白娃娃,像一顆白菜心。幾十年後,我仍然清晰地記著他豎起的那根手指頭,我想不起來他的臉的樣子,想不起來他的手的樣子,隻記得那根白白的手指頭,就像一張聚焦的照片,燈光隻打在手指上。

以後的日子裏,我們每年至少能見爺爺一次。每年冬天,他都要背著一大麻袋凍豆包、年糕送到我們家裏。從他家走到汽車站要走很遠的路,下了火車,還要走半個多小時才能到我家。那個麻袋至少要有幾百斤吧!那時候,城裏人吃供應糧,很多人家糧食不夠吃,我們家卻從來沒挨過餓,全靠爺爺辛辛苦苦背來的那麻袋豆包年糕!有豆包年糕的時候,供應糧就積攢下來了。他每次來送豆包,媽媽都要給他蒸白麵饅頭。並非精粉的饅頭在他的黑手裏顯得格外的白。他吃得非常高興,一邊吃,一邊磕磕巴巴地說,媽了個巴子的!一個懶人卻能背著幾百斤重的麻袋年複一年地給我們送豆包,那份情,那份愛,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漸漸地,麻袋裏的豆包年糕越來越少,爺爺老了,爺爺背不動了。終於有一天,爺爺不再送豆包了。

後來,我長大了,上了大學,腦子裏裝的全是中國知識分子應該想的大事了。偶爾聽家人講起爺爺的事,也不太往心裏去。後來聽說他去世了,心裏痛了一下,也就沒事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爺爺又回到我的記憶裏。我突然想寫寫他,寫寫這個娶了一個地主婆的要飯花子,寫寫這個被妻子蔑視的男人,寫寫這個一輩子睡冷炕的倒黴蛋,寫寫這個愛我的爺爺。


我從來沒見過我的親爺爺,親爺爺是地主。我愛我的後爺爺,雖然他曾經是個要飯的。後爺爺就是我的親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