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 - 乓乓 (下)
文章來源: 兩者之間2013-11-04 21:01:24

但有一天,我熟悉的乓乓聲發生了變化。首先是時間不對。通常下了班,乓乓會直接
去圖書館,每天都要等到圖書館九點關門之後才會回來。在讀書這件事上,她永遠
像鬧鍾一樣準時,連周末聖誕也不例外。

但那天,她卻在太陽還沒全下山之前就回來了。更奇怪的是,她這次關門,沒發出
"乓乓"的聲響。門"喀噠"一聲蔫蔫地半搭在門框上,直到她用肩膀再往上撞了一下,
門才算完全關上了。

那一晚,她的房門一直關著,甚至連平時從門底下透出的光也消失不見了。

睡到半夜,從乓乓的房間裏傳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響。高高低低,時短時續,像是月
圓之夜荒郊野外的狼嚎,任是誰都會聽得心裏發毛。要不是淒涼的嚎叫嗚咽中,夾
雜著”毛毛,毛毛,媽媽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喊聲,我幾乎無法確定聲音的源
頭,是人是獸。

我推了推她的門,鎖著。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側著耳朵聽,卻始終沒敢去敲門。

等再見到乓乓,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她的臉上居然帶著微笑。她一見我,像見
到了久盼不歸的親人。她拉開凳子讓我坐,還問我要不要一起吃碗西紅柿雞蛋麵?
沒等我反應過來,乓乓告訴我說毛毛今天已經開始退燒了。她拍打著她厚重的手掌,
像是在感謝天上的神明,"這下好了,他的小命總算保住了。"

乓乓解釋說,毛毛是從四天前開始發燒的。孩子他爹起先也沒在意,等送去醫院的
時候已經轉成肺炎了。一直高燒不退,肺部感染擴散,可以打的抗菌素全試過了,
醫生也沒辦法。把一家人給急得呀。直到今天下午,也就是中國的淩晨,孩子的體
溫總算是下來了。

"也難怪,孩子他爹懂啥呀?他又不是醫生。可我這個醫生又不在。。。我算是什麽
媽呀? 別人的孩子救了千萬個,輪到自個的孩子,遭了那麽大的罪,我卻不在他跟
前。。。這當得是哪門子的媽媽呀?" 乓乓吸了吸鼻子,拿手胡亂在臉上撮了兩下,
轉身去廚房幫我端出來一碗冒著熱氣的麵。

"你不知道,毛毛是個早產兒。他剛出生的時候,連三斤都不到。" 她兩手在空中拱
成一個圓球狀。"大家都以為他活不下來了。隔著玻璃,我看到他那麽點大的小東西,
居然要在溫箱裏,倔得想要抬起頭來,我就知道他能行,一定能活下來。後來,他
真活下來了。可他一直要比別的孩子瘦弱,經常生病發燒。那時候真難呢,我晚晚
陪著他睡。哪敢睡個囫圇覺啊?半夜一醒過來就在他頭上摸摸,拿聽診器在他身上聽
聽,看他有沒有發燒啥的。等他長到三歲,身體好些了,卻比別人家一兩歲的孩子
長得還小。"

和乓乓同住那麽久,這是她第一次拿食物招待我。沒想到,她用雞骨頭湯為底做出
來的西紅柿雞蛋麵鮮美無比。我一邊吃麵,一邊問她後來呢?

"本來,有這麽個兒子,我也該知足了。但我以前醫學院的同學,好幾個都來美國當
上了醫生。剛上班,就是十幾萬美金的年薪。憑啥呀?他們在美國做的是醫生,我
在中國做的也是醫生。他們在美國一天看十來個門診,我一天卻得看六七十個病人,
天天忙得連腳都恨不得提到台麵上去幫忙。憑啥呀?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是醫生,
憑啥在國內的收入,卻不及美國的零頭?"

"要是我一個人,怎麽樣都可以過。但現在有了毛毛,我怎麽都該為他多打算打算。
"

乓乓站起來,從她屋裏取來一張毛毛的照片。看得出他是她心頭上的肉尖尖,乓乓
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毛毛的臉,手指一直在他的照片上劃著圈圈。

乓乓對著照片長歎了一口氣,”那麽多年,為了省張機票錢,連家也沒回去過一次。
我出國的時候,他才到我膝蓋那麽高。要沒有照片,真不敢想,他現在已經快是個
小大人了。我和他爹說了,明年送孩子去上學,說啥也得去最好最貴的學校。在這
裏我再窮,省到國內就是一比八的人民幣。再苦,我也得熬出頭,將來要為孩子掙
出一份好日子。“

可能是吃過那碗西紅柿雞蛋麵的緣故,後來乓乓在我的眼裏,再沒從前那麽黑,也
沒從前那麽胖了。

沒理解錯的話,乓乓說的好日子將從她考出美國醫生執照的那一天開始。為了那一
天,乓乓犧牲了整整三年下班後所有的業餘時間來準備考試。在模擬考題不知做了
幾百幾千套後之後,她交了一千多美金,正式參加了州裏的醫生執照考。第一次考
試因為閱讀做題速度不夠快而失敗。她接著再苦讀到了一年之後,又重考了一次。

為了顧及她的自尊心,我一直沒敢問她考試的事。直到她有一天,低著頭,手捏著
她襯衫的衣角對我說,"我可能在這裏住不久了。"

我抬起眉毛等待下文。

"我在醫院裏找到工作了。下個星期開始就在小兒科當住院醫生了。"

"啊,你考到醫生執照了?"

高頭大馬的乓乓,不好意思地點了下頭。

我使勁往她肩膀上砸了一拳以示祝賀。"可這裏離醫院近,你幹嘛要搬呢?"

"我馬上要開始申請幫我的老公孩子辦移民了。如果要等很久的話,先辦幫他們辦探
親也行。怎麽快怎麽來。孩子也大了,馬上快上學了。分開那麽些年,也不知道他
是不是還記得我?"

"你想搬出去,找間大點的公寓?"

"不找公寓了。我苦怎麽些年,就是要讓他爺倆過上好日子。我想在醫院附近找一棟
房子住,讓他們住得寬敞些。"

乓乓環視了一圈我們並不大的宿舍。"我不要他們再過苦日子了。"

從那以後,乓乓似乎換了個人,天天處在亢奮狀態。話變得多了,動作變得輕巧了,
連乓乓的關門聲也沒那麽響了。雖然當了住院醫生後的乓乓經常要在醫院加班,工
作時間經常晨昏顛倒,她隻要下了班一有空,就會到處去尋找適合她們一家三口的
新房和新車。

自從來了美國之後,從來不曾添過一件衣服的乓乓,現在非拉著我陪她去血拚。好
象她以前從來沒照過鏡子,非得站在服裝店的試衣鏡前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體型
和外貌。”啊呀,啊呀呀,老公兒子就要來了,我現在這個樣子怎麽見人呢?是該
好好收拾收拾了。“

乓乓現在和我說話,幾乎每句都用”我的兒子和老公要來了“做開場白。"以後,我
們會有棟大房子。後麵有大片的綠草地,毛毛可以在草地上玩。" 以後,這樣。。。
以後那樣。 她一次次向我預報他們一家團聚後的光景。毫無疑問,他們父子倆是她
生活中的盼頭,也是她那麽多年來能堅持下來的支柱。

除了買衣服,乓乓新近最大的愛好是減肥。為了在父子倆來美國之前,把身上的份
量盡快減下去,減肥藥,饑餓療法,健身房,她三管齊下,一起嚐試。上百美金一
瓶的減肥藥,她連眉頭也沒皺,一買就是三瓶。麵條也不再吃了,說裏麵全是令人
發胖的碳水化和物。改吃胡蘿卜和生菜葉,實在餓得不行了,再像小鳥一樣啄兩口。

最絕的一次,她不知從哪裏聽說過一個檸檬減肥法。一個療程十六天,每天就光靠
著檸檬泡水過日子,連一勺糖也不能加。害我一想起來,也跟著胃裏泛酸水。

客廳一進門的地方,被她擺上了一個電子秤。一早一晚,飯前飯後,她都得上去秤
一下。我沒好意思過去看磅秤上的指數,隻聽她大聲埋怨,這秤不準。因為她在其
它哪裏秤出的份量,都比這個要輕。

據我的觀察,乓乓好象還和以前一樣圓乎。但因為離和家人團聚的日子漸漸近了,
她臉色倒是比從前光亮,腰背也挺直了些。

正當我和乓乓以為很快能見到她家人的時候,我接到了陌生人的一個電話。

電話裏是一個女人。她的聲音顯得拘謹小心,連用字的選擇,和透露消息的多少,
顯然經過反覆的掂量。

當她證實我這裏是我和乓乓的共同居所。並且除了我,乓乓在美國沒有其它的親戚
和朋友之後,她告訴我她代表乓乓上班醫院的人事部,不得不通知我一個壞消息。

當時天空晴朗,高速公路上交通順暢。乓乓開車,帶著醫院新請的另一名醫生一起
去醫療中心參加集訓。根據交通事故報告中旁觀者的描述,乓乓駕駛的白色TOYOTA在
開到立交橋附近的時候,先是車身開始左右搖晃,接著發生了馬戲團裏飛車走壁的
一幕。斜側過來的TOYOTA沿著一米高的水泥路障開了一段之後,在空中翻滾了一百
八十度,車頂朝下,落在了對過反方向的高速公路上。等救護車趕到後,TOYOTA車
內的司機和乘客被證實已經死亡。

按警察的推論,司機不是酒後駕車,就是磕藥,或因自身的健康原因在那一瞬間喪
失了意識。很明顯,任何清醒的司機都無法做出那麽超常的舉動。

我知道乓乓從不喝酒。猜得沒錯的話,事故可能和她的減肥有關。我聽見她抱怨過
頭暈,不知是減肥藥的副作用,還是饑餓後的正常反應。也可能是嚴重缺眠。醫院
裏,新來的住院醫生通常是最忙最苦的。身上永遠掛著BB機,一周七天,一天二十
四小時地等候傳喚。最忙的一次,她試過連續工作三十七小時沒睡過覺。

放下電話之後,我怎麽也想不起來,剛才打電話的女人叫什麽名字。我突然想再和
她通一次電話。告訴她別開這種玩笑。她沒有權力,這麽輕飄飄動動嘴皮,就決定
了一個人的生死。

我開始一次一次打乓乓的手機。電話無人接聽之後,自動轉入了留言。

我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盯著門口。宿舍裏還和昨天一樣,彌漫著咖哩和燒雞的氣味。
冰箱裏放著乓乓周末買來的雞蛋,書桌上堆的還是她一疊一疊的醫書。

現在,我最期待聽見的聲音就是乓一聲。聽慣了的乓乓聲突然從耳朵裏掏空了,靜
悄悄反倒讓人坐立不安地難受。總覺得下一秒,乓一下,她就會出現在我眼前。

但事實上,從門裏走進來的卻是乓乓的老公。他比乓乓的預記日期,提前來了美國。
隻可惜,乓乓卻永遠再見不到她朝思暮想的老公和孩子了。

乓乓的老公長得再普通不過。隻是瘦,青著一張臉,看上去很疲倦。好在事情經過
已經由醫院裏的翻譯轉述過了,他來美國的機票食宿也由醫院全程安排。他在醫院
同事的陪同下,過來替乓乓收拾些東西。

乓乓的遺物,除了些簡單的家具,用三個紙板箱便全部裝下了。全程幾乎不曾和我
交談,或用眼神交流過的他,用透明粘膠紙封上了最後一個紙板箱之後,僵著臉斜
眼問我,“就這些?”

“她的東西,我什麽也沒動。全在這裏了。”

臨出門的時候,他回頭問了我一句,“你聽沒聽說她買過人身保險之類的?”

我的臉一下子紅著熱起來,腦子一陣一陣發昏。我搓了搓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
人。

我知道,他其實和我沒有任何關係。甚至連乓乓和我也說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但我真有衝上去,對著他精瘦的臉,狠狠抽一耳光的衝動。這種人該被人打醒。一
巴掌過去,用盡全身的力。隻要能他哭出聲來,即使要到牢裏呆幾天,我也在所不
惜。畢竟,這是我能為乓乓所做的最後一件事。

他至少該有一滴眼淚。至少他該問我一句,她這些年,每一天都是怎麽撐過來的?

以乓乓在實驗室裏做低級技工的微薄薪水,這些年寄回家的錢,都是怎麽一分一分
克扣著自己省出來的? 她受過什麽樣的苦?每日裏,期盼著的,又是些什麽?

可他什麽沒也問。臉上呆滯著,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她身後有
沒有留給自己可以索賠的資本。

疲憊突然從頭到腳地壓下來。我沒有力氣打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甚至沒有向
他問起中國的毛毛。我轉身走回乓乓已經被搬空了的房間,乓上了房門。

乓乓的房裏,空空蕩蕩,幾乎看不出她曾在這裏生活過的痕跡。地上,隻剩下一張
沒有床架子,沒有床頭板,薄薄一層的床墊。剛被人挪動過,原來被床壓過的地方,
在地毯裏留下一圈長方形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