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三五年，回國很勤，為了看望年老的父母。父母是普通話，爺娘是江蘇話，阿媽阿爸是溫州話。阿大也是溫州話，稱呼年邁的父親。

我家阿爸不能稱阿大，他不服老，還在念叨要去趟俄羅斯，不枉學一回俄語。“美國去過了，加拿大去過了，就差歐洲了。”坐輪椅的阿爸，還當自己小夥子呢。“你好好鍛煉身體，腿腳有力氣了，我們帶你去俄羅斯。”這是阿姐的辦法。阿爸愛東走西看，早年來美加兩次，我帶了他們美西美東到處看，還有大峽穀。我第一次開帆布吉普，在西部的大道上，開得滿車灌風。他們念叨過癮的異國風光，還想第三次越洋。就是阿媽的血壓不爭氣，高到嚇人，一拖再拖，黃了越洋夢。

阿爸的背已經彎成了九十度，在家裏扶著家具扶著牆，跌跌撞撞地走。給他買的各式拐棍扶手他不用，說難看相，出門寧願搭著阿媽的肩。現在終於開始用拐棍，他已經很少出門。出門都是阿姐扶著他挪下樓梯，然後推了輪椅去公園。

阿媽老早眼睛就不好，有人出現在她的視線裏，隻是模糊的影子。阿媽的耳朵也不好，話說兩三遍，也不一定聽得清。最近發現腎衰竭，住院出院三進宮。瘦到皮包骨，開門我見到阿媽，一把抱住，淚水在眼睛裏轉。

“姆媽，你做嗲勿吃點好東西啊？”我用江蘇老家話說。（注：“做嗲“在這裏是”為什麽“的意思）“哎呦，醫生蓋個勿讓偶吃，夠個勿讓偶吃，偶也吃不動嘞。”阿媽點著頭說。有時候，阿媽是節省，省到豆腐盒子、外賣盒子、塑料袋全部留著。外賣盒子套個小塑料袋，吐飯桌上的垃圾。晚上拎起塑料袋扔了，盒子第二天接著用。毛巾用到隻剩筋，沒一絲絨毛，還不肯換新的。爸爸來訴苦，說他穿的衣服全部有窟窿，我們給買的新衣服襪子不知道讓阿媽藏哪裏去了。阿姐怕阿媽自己上街出事，隔三差五買一堆菜，塞滿冰箱。我和妹妹回家看望他們，也是盡量買許多他們能吃的東西，放上一段時間。阿媽不是缺錢啊，她就是習慣了把好東西讓給阿爸吃，就像小時候把零食讓給子女吃。到老了，沒人搶了，東西足夠多，還是改不了以前的習慣。

她說手裂，碰到水就疼，我從美國帶來一盒200隻的一次性手套，你猜，半年用了幾副？我也猜不出來，反正還是滿滿的。看到廚房有一隻單手套，掛在那裏晾。“我不用洗潔精就不疼了，“這是阿媽給的解釋。這樣把洗潔精和手套一起省了。“節約了一輩子了，改不落了。”

好罷，知道再費唇舌沒用。我把阿媽油膩膩的塑料盒子統統洗了一遍，有30個之多。還有脆到如紙的蓋子，也不可以扔掉，阿媽要跳起來的，我還是悄悄扔掉幾個太破的蓋子。說要去給她買一大盒新的，她非說現在已經買不到。哎呀，子喬，你看，我還是沒有學乖，還跟媽媽辯。“用掉的水，用掉的洗潔精，用掉的時間，加起來都比這些破盒子貴！“ 在阿媽那裏，時間是免費的：-）”姆媽，你家要請格保姆，這樣偶家再會放心。“ 這話我們三姐妹說過很多遍。”勿要！“阿媽堅定地說。此處省去一萬九千字。

我年邁的爺娘啊，阿爸阿媽呀，我呼喚你們什麽好？好想好想把你們接來，不再有擺脫不掉的不安全感。曾經的饑寒困苦，統統忘記，好嗎？

在婆婆家，可以做到帶著大水缸，隨接隨倒。在父母家，我做不到，水一直溢到胸口和眼眶。子喬，說實話，這一集，我其實不想寫。可是他們是我回來的全部理由，如果我回避，去說其它話題的，都是隔靴搔癢啊。等我下一次，帶個錄音筆，錄下一整天的故事。姆媽爸爸，等著我，等著我再次回來看你們！

—— 2017.7.27.於美國西花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