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美一扭捏,“我說能補償就能補償!”說完,在陳朔臉上“bei”了一口,“聽話,我不得不走了啊!”說完,要掙脫陳朔。
陳朔再次把她逮住,“唉,你就不能跟我丈母娘說一說,克服一下封建迷信?”
“我先出去,你去申請一下吧!”馨美扭腰又要走。
“美美啊,求你了!這種事情我怎麽跟丈母娘去申請?你臉皮厚點兒不就行了嘛!”
“那你先用鞋底子把我的臉打腫了吧?”馨美涎著臉道。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氣得陳朔差點兒跳將起來,“姑奶奶,你可真沒有覺悟!”
“唉,行了行了,好不容易回來幾天,就將就吧,非要和他們作對幹嗎?”馨美拍了拍陳朔的臉,“親愛的,這次我可是真走了哇!”
陳朔趁機抱住了她,怕她掙脫,緊緊地箍住了她的細腰,雨點兒般的吻落在她的唇上,眼睫毛上。
馨美覺得此時太危險了,要被母親發現了,罪過可就大了,終究使出蠻力,飛身逃了,陳朔也就沒法子追她,心裏說,“本來正常的夫妻,搞得跟偷情似地。”又一想,還不如偷情呢!偷情不還能偷著嗎?悶悶地躺下,用被子悶住了腦袋。
馨美紅著臉,心慌慌著回到父母的臥室裏,她母親拉住她的手坐在床上,“美美啊,媽問你個事兒,你們老大不小的了,又有了綠卡,什麽時候要孩子啊?”
馨美低下頭,難過起來,“媽,一直以來跟你們說不著急要孩子,其實是我一直沒懷上,怕你們跟著急,也沒敢跟你們說。”
馨美媽真急了,急得說不出話來。
她爸還算鎮定,問,“那你們沒去檢查一下?”
“還沒呢!”馨美說。
馨美媽這時歎出一口氣來,“可惜咱這倆孩子了,都長得這麽好看,生的孩子一定好看,咋就懷不上哩?”
馨美爸說,“美國不是先進麽?回去想想辦法,不是還有試管嬰兒麽?”
馨美點點頭,“嗯,你們不要著急,實在不行就領養一個,省得生了。美國有的基督徒專門領養殘障兒童呢!”
“哦,是麽?”馨美爸一臉驚奇,誰不願意領正常的孩子呢?
馨美說,“我認識有一家美國人,自己有四個孩子,從中國領養了三個,其中一個精神方麵還有問題呢!”
馨美媽說,“人家咋覺悟那麽高呢?不行,咱可不行,咱要領養就領養一個正常的還得是漂亮的孩子。”
“老伴兒,不說了,這事要長期打算,讓美美先睡覺吧,你也累了,咱早點兒睡,明天倆妮子(女兒)還要回來哩!”
馨美回到自己臥室裏去,雖然心裏想著陳朔,想起老家的規矩神聖不可侵犯,就乖乖地自己睡下,抱了一個枕頭,就相當於抱著陳朔吧。不知道陳朔屋子裏有沒有多的枕頭,明天給他送一個。
一大早,馨美的倆妹子,妹夫和外甥兒都回來了,馨美給每個孩子一人一百美金,給妹妹們幾隻口紅和眼霜,給妹夫們一人一隻打火機,都是些輕便的小禮物。她是老大,現在眼看著倆妹子都有了孩子,自己卻沒有,又小傷心了一會兒。
不過,姐妹們相見,嘻嘻哈哈,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全家聚在一起,飯食就更講究了,馨美,倆妹妹和母親一起做飯,嶽父和女婿們聊天喝茶,間或談論國家大事。
馨美笑著跟母親說,“男人們到了一起就是憂國憂民。”
父母為了迎接他們,特意讓人把牆上塗了白,家裏比馨美出國前敞亮,水龍頭已經接到家裏,父母也裝了個淋浴,夏天就靠房頂上免費的太陽加熱器把水加熱,用上了煤氣灶,不用生火嗆眼睛,也不用呼呼地拉風箱,而且家裏還裝了暖氣,隻是廁所依舊是在院子裏挖個坑,蹲在上麵,不過,被蓋進一所小房子裏,至少不用風吹日曬雨淋。馨美給這廁所照了像,準備將來給孩子看,讓ta看看農村的生活,讓ta 想想自己有多幸福。
盡管條件不如美國,家裏的環境已經明顯改善,馨美還是很高興。
中國人口眾多,尤其在農村,能上大學的也是鳳毛麟角。村裏二十年裏出了兩個大學生,馨美是其中一個。許多村裏隻有小學校,他們村也不例外,老師呢,能高中畢業就不錯了,有的甚至初中畢業,其實在這窮鄉僻壤裏,能有老師就不錯了。馨美爸是校長,也隻高中畢業;雖然當時是清華北大的料,但是文化大革命耽擱了他。不過,要是她爸考了大學,就不能認識她媽,也就沒有她了。說來說去,馨美還是文化大革命的產物。
馨美這次回去見了兒時最好的小夥伴秀秀,她和麥巧和改娣都沒有考上大學,有的連高中都沒有上,都早早結婚生了娃,少的生了兩個,多的生了五個。她們舊時清秀的模樣已不再,小時晃晃悠悠的兩條小辮子已經換成了齊耳短發,皮膚在田裏風吹雨打中也變得粗糙,臉上曬得黝黑,身材因為不講究已經變胖。馨美小時印象中村裏的中年婦女也就是這個模樣。
小夥伴們小時的起點都是一樣的,但是她們的未來和馨美比起來,就像沿著相反方向的拋物線,漸行漸遠。
馨美見秀秀的時候,秀秀提了一大包東西,打開時裏麵是秀秀烤的月餅,還有自己地裏種的綠油油的綠豆和黃燦燦的小米。
秀秀已經全然是一個中年婦女了,身材已經變形,臉倒還是原來的娃娃臉,圓圓的透著憨厚。細數一下馨美的朋友有兩類,一類是憨憨的,一類是酷酷的,另類的。秀秀屬於憨憨的,可靠的,誠實的那種。
馨美上大學時參加過秀秀的婚禮,那時馨美已經上了大學,秀秀才剛十九歲,懵懵懂懂的,嫁給了鄰村的一個小夥子。秀秀結婚那天,小學同學的女孩子們,也就是伴娘,半中午時分,騎著自行車從秀秀家裏出發,浩浩蕩蕩地護送著新娘,去了新娘家。麥巧的手裏舉著手電,一路亮著,當地風俗吧,馨美也才曉得。
臨走前姑姑特意叮囑了馨美一番,千萬不要被拉進洞房。因為鬧新房要連其中的伴娘一塊兒鬧,往往是找漂亮的,馨美因為一直在外麵上學,當然不知道鬧洞房這些細節。
鬧洞房很不文明,所有的伴郎們全在洞房裏,趁機對新娘和伴娘動手動腳,免不了猥褻,花樣繁多,有的竟鬧出了人命。
美國人若看到這些情節,指不定會嚇得昏過去,而且免不了要打一場官司,被猥褻者肯定要狀告猥褻者。不像中式婚禮在中午舉行,美國人的婚禮在晚上舉行,正式晚餐,婚禮現場往往要提前半年到一年預定好,親戚朋友到場用餐,然後跳舞。跳舞是有規矩的,新郎新娘跳舞,新娘和爸爸跳舞,新郎和媽媽跳舞,婚禮前還要有一場排練,盡量做到盡善盡美。
再說秀秀的婚禮,姑娘們對村裏鬧洞房這一套似乎很熟悉,又因麥巧生性潑辣,敢說敢做,不怯場,又仗義,於是做了陪進洞房的伴娘,保護新娘的任務自然落到了她頭上。
秀秀婚後生了倆孩子,還因為生老二交了罰款。村裏生老二交罰款的不勝枚舉。
馨美問秀秀,“孩子們咋樣?”
秀秀說,“倆孩子學習都很好,我也不讓他們幹農活,我要讓他們一心一意考大學!唉,看看你多風光漂亮,我都不願意看現在的自己。”
秀秀說話聲音平平,馨美卻感覺到了她沒上大學終生的遺憾,跟著秀秀難過了一陣兒。秀秀本來學習和馨美不相上下,隻是上了初中後家裏窮,她爸一句話沒錢,就讓她輟學了。其實那時候學費並不高,馨美家裏也完全可以給她墊上,但是當時馨美那麽小,怎麽會想到墊錢?現在說什麽都已經太晚了。
“前年我爸也沒了。”秀秀說,“我那口子成立了包工隊,給人家蓋房子,手下有些人,我負責做飯,我爸也在包工隊裏做小工,給大工當幫手,我爸被從房梁上掉下的磚頭砸了頭,當時讓我爸去醫院,他不去,怕花錢,想給我們省些錢,我們也想著就是頭上砸破了,傷口也不算深,我爸就在家裏躺了幾天,沒想到後來腦子裏感染了,再治就來不及了。”
秀秀把手放在鼻子那兒,眼睛紅了,“我沒上高中,我爸沒了,全是因為沒錢啊!”
馨美拉住秀秀的手,眼睛也紅了,“我媽給我說了你爸的事兒,我也很難過;不過,你和你老公挺能幹,你家現在境況好了很多。秀秀,向前看吧。”
“隻有向前看了,向後看沒用。”
秀秀說起了麥巧,說麥巧已經成了城裏人。麥巧當姑娘的時候在省城的製衣廠找了一份兒工作,她長相比較討喜機靈,而且又能言善辯,人也爽快,所以很快找了一個本地男人,結了婚,在省城安營紮寨,成功地進駐了省城。據說她的男人還很軟善,凡事由著她拿主意,她於是如魚得水,在這一群姐妹裏過得還算殷實舒暢。
馨美說,“三歲看老,麥巧不管到哪兒,都不會活錯。”
秀秀問,“你知道改娣現在咋樣?”改娣也是她們小學同學。
“我上大學時見過她。”馨美答。
“自己把自己身體糟蹋的,不會生小孩哩!”秀秀的眼裏抹過一層憂傷和同情。
馨美又想起了前些年在市裏看到的改娣,改娣的模樣生的比較好,同兩個姐姐被稱為村裏的三朵金花,三朵金花模樣好,父母對女婿的要求也高,但是大金花挑來撿去反而給落了單,最後年齡大了“便宜”了同村的大寶。二金花不願聽父母的話,和一個男人私奔了一陣兒,後來又回了娘家,找了個男人過起了農婦的日子。三金花就是改娣,改娣這名字沒有白起,改娣果真給她爸媽招了個弟弟。
當時村裏有個醫院,靠接骨在本市,省城都有名氣,所以不停地有人開著小轎車從大城市來,三朵金花的父母在醫院對麵開了個小賣鋪,因為有城裏人來,生意自然紅火,於是三金花有了和大城市男人接觸的機會。馨美初中二年級過年的時候去改娣家串門,改娣躺床上,說是病了,馨美小時候不明白,長大了才明白,改娣懷了孕又流了產,打掉的孩子是市裏來看腿骨折的老張的。改娣的父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或者巴不得借女兒沾老張點兒光。
老張骨折痊愈後果真幫改娣在市裏找了個工作,但是老張不過是給別人開車的司機,隻能給她找份兒打掃廁所的工作,不過,村裏人說起來,改娣算是風光地從農村到了市裏,算是實現了在城裏風花雪月,壓城市馬路的願望。
後來老張又給她找了對象,找的對象老實巴交,話也不會說幾句,在市裏算找不下老婆的一個光棍,一路大了改娣十幾歲。老張把改娣帶在身邊,不過是為了長期占有她的美麗,又幾乎是免費的,隨便給點兒好處就行。改娣為老張流了好幾次產。估計因為流產次多的緣故,已不能生育。
馨美看到改娣的時候,改娣一臉冷漠,眼神空洞,臉象一張白紙,一張無法濃墨重染的紙。她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漫無目的,一付懶洋洋的模樣,毫無昔日兒時的甜美無邪的笑容,連原先的兩個酒窩也似乎都看不見了。
馨美當時不知道太多細節,但是知道改娣嫁了個不怎麽樣的城裏人,沒見她時,心裏已是惋惜傷心不已,而今見了她,不外乎也是尷尬。因為馨美已經在上大學,兩人的生活軌跡已經太不同了,對她同情也不能表達,聊自己上大學的情形又象是在吹牛,好在急著趕車,也就在人流中匆匆打了個招呼。可是,坐到車上再也回不過神來,改娣也是一個聰慧的女子,為什麽選擇了這條路來成全自己城裏人的夢?
“你還記得紅剛嗎?”秀秀問。
“記得,不就是那個下晚自習老喊著‘白胡子老頭來啦!’來嚇唬我的紅剛嗎?”
“他老婆死了!”
“咋啦?” 馨美吃驚地問,心裏一片難受。紅剛是她倆的小學同學,紅剛老婆還是她倆小學同學的妹妹呢。
“紅剛捅傷了咱村三娃的屁股被公安局的人抓去了,他老婆去市裏托人找關係,住在一家旅店,結果煤氣中毒給死了,留下了一個三歲的妮子(女兒)。”
這麽年輕就去世了。馨美第一次開始感到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就可觸摸到。
日子過得飛快,尤其是和家裏人在一起。多年不見,彼此那麽想念,見了也相聚無多。
轉眼間,要回美國了。分別的時候,父親一臉肅穆,男人總是願把傷心埋在心裏,母親又哭了,“你這一去,多會兒才能回來啊?”母親想,一去就是六年,再一去會不會又是一個六年?
馨美也哭了,她想給母親一個許諾,可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次擁抱母親,於是抱著母親也不想分開。
陳朔幾乎是把馨美拉離開母親的懷抱的,因為必須要走了,要趕車。馨美深深地看了母親一眼,又看了父親一眼,想叮囑他們注意身體,卻無語凝噎,因為再多說一句,又要哭得稀裏嘩啦。
孩子要是在自己身邊當農民,倒是每天能見著,留在身邊還能養老,可是當父母的,哪一個能讓孩子麵朝黃土背朝太陽?哪一個不想讓自己孩子出去見見世麵?
世上,從來忠孝難於兩全。
相聚無多,人的一生,要麵對多次分別。
重逢,分別,欣喜的淚,傷心的淚,撒不完的淚。
走時,馨美帶了秀秀給她帶的小米,美國沒有這麽好的小米,買過一次,糟得不能喝。更重要的是秀秀的那一番心意。她和秀秀的友誼,雖然路途不同,歸宿不同,但是,卻是長在骨頭裏的。
一生中,朋友走了,朋友散了,但是,回憶和朋友就是自己的曾經。
上一節 下一節
(謝謝閱讀,版權屬若妖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