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村裏人說怕你孤單，非要照顧著你妹子們，攆我們和你一塊兒來過年。”爹邊說邊從身上卸下一個布袋子。
春兒聽爹提到“我們”，忙問，“我娘是不是也來啦？”
“你娘在外頭，她說對不起你，沒臉見你。”
春兒說，“那咋能是我娘的錯？她也是為了柱子，為了咱家，咋能說對不起我？”
“唉，說是這麽說，可是不能把你搭進去，你是你娘身上。。。掉下的肉，”根全說到這裏蹲在地上捂住了臉，“你又學習那麽好。。。說來說去不怨你娘，是怨你爹沒本事，你爹窮，你爹沒有血性！我咋不殺了那老畜牲？！”根全說到這裏，緊緊地握住拳頭，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這幾個月不見妮子，想死她啦。
春兒看見爹哭，趕緊蹲下抓住爹的胳膊，“爹，你不要哭，咱村裏人都窮，又不是咱一家；連劉書記都說啦，這件事是個意外。”
根全覺得自己一個漢裏家（男人）的，不應該這樣衝動，便停止了哭說，“春兒，大過年的，爹不應該哭。”邊說邊從布袋子裏往外拿東西，“春兒，你看，咱村裏人給你帶好吃的啦。”
春兒一看，布袋子裏有一鋁飯盒扁食，一鋁飯盒牛肉，還有核桃，幹棗，花饃，都是過年才能吃上的稀罕東西，簡直是口水都能流出來。
“爹，我可想娘哩，快得（讓）娘進來。”
“爹去叫去，你等著。”
很快根全帶了鳳喜進來。
春兒一看娘，嚇了一跳，娘瘦得連她都快認不出來啦，黑黝黝的頭發一下子白了好多好多，也沒有了光澤；眼神不象以前活泛，人看上去有些遲鈍呆滯。
春兒想娘想得已經不行啦，可是越想看清楚娘，就越看不清，因為眼淚不聽話地越掉越多，還沒撲到娘懷裏，眼睛就模糊得啥也看不清了。
鳳喜顫巍巍地走近，一把把自己的妮子摟在懷裏，“妮子啊，你為娘受苦啦，娘這一輩子都對不起你呀！”說著就要給春兒跪下。
春兒也顧不上哭啦，把娘的胳膊一把抓住，“娘，你這是幹啥？”
鳳喜放聲大哭，“妮子啊，娘過不了這個坎兒啊！娘真糊塗死啦！娘咋不死呢？！”
鳳喜說著就要搧自己耳光，根全一把抓住鳳喜的手腕子，“你這是幹啥？！好不容易見一回咱妮子，不要把妮子嚇著！好好說會話！一會兒人家攆咱走了，你有話和誰說去？”
鳳喜想根全說的也對，趕緊忙著擦眼淚。
春兒握住娘的手，“娘，這是秋兒冬兒小，要是她倆和我一般大，也會那樣做的，那是個畜生，該遭報應！我到現在也沒有後悔過！”
鳳喜抹著眼淚問，“這兒的人對你好嗎？”
“咋不好？這兒的叔叔阿姨都對我好！年前劉書記還帶了他愛人和嬌嬌來看我哩，他們又給我買了一身衣裳，還和我一塊兒吃了一頓飯。”
根全說，“鳳喜你看，咱不要光顧哭啦，給咱妮子吃扁食。。。吃棗。。。吃牛肉。。。吃花饃。。。吃。。。”根全一麵把眼淚咽到肚子裏，一麵把這些好吃的往春兒手裏頭使勁兒塞。
春兒說，“爹，娘，咱一塊兒吃吧。”
“我妮子吃吧，我和你爹是吃了飯來的。”鳳喜終於不哭啦，拿出一塊兒花手絹給春兒擦了眼睛，又給自己擦了眼睛，又要把手絹遞給根全，根全把嘴咧了一下，算是笑了一下子，“我不用。”
牛肉可是稀罕東西，平時哪能吃上？春兒硬往爹和娘嘴裏塞了幾塊牛肉，他倆實在拗不過，放到嘴裏慢慢地嚼著。
根全從貼身的口袋裏拿出了兩封信，遞給春兒，“你看看。”
春兒接過，第一封是妹子秋兒的信：
姐姐，好想好想你！全家人都很想你！冬兒天天哭著要大姐，我沒哭，我要象姐姐一樣堅強。
姐姐，有一件事要告訴你，你千萬不要傷心。咱柱子沒啦。你走了以後時間不長，柱子開始咳嗽，發燒，爹叫村裏的王醫生來看，他聽了聽柱子的胸脯子，說沒事兒，咱爹娘問是不是肺炎？他說不是，爹娘說再聽聽，他說不象，就給了些退燒藥。可是過了幾天柱子咳嗽得更厲害，燒也不退，爹娘又叫了王醫生來，這回他聽了聽說是肺炎，可是爹娘把柱子帶到縣醫院的時候已經遲啦，咱柱子人就不行啦。姐，你不要傷心，我一定要好好學習，要學習和你一樣好，要考醫學院，給咱鄉親們好好治病。咱這地方，條件太差啦！
哦，差點兒忘了，劉書記真的帶了嬌嬌來學習了一趟，到咱家和村裏好多人家都轉了轉。
姐姐，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咱爹被全村人選上了村長，在劉書記和縣委的幫助下搞起了科學種田，村裏人正忙著建雞場，準備養雞，賣雞蛋，賣雞肉，幹到黑天半夜都舍不得休息。咱村裏現在可紅火啦，可不象以前一樣死氣沉沉啦。爹說，他為了你這麽好的妮子，要好好當好村長；全村人說，要好好幹活兒，對得起春兒。
姐，全村人都搶著問你好呢。從臘月二十三開始，全村老老少少一會兒一撥兒一會兒一撥兒地都來看我們，帶了好多好吃的，還集資給我和秋兒買了好看的衣裳，和劉書記給你的連衣裙一樣漂亮。
娘哭著說，這都是用你的命換來的。
姐，我一定要好好學習！象你一樣勇敢！
姐，我等你回來。
永遠愛你想你的秋兒妹子
春兒心裏不停地喊著柱子，柱子，想著柱子胖乎乎的小樣子，眼淚大滴大滴地流到信上。鳳喜也在一邊哭得很厲害。
根全想抽旱煙，看了看周圍，估計這兒不讓抽煙，便把煙放了回去，對春兒說，“春兒，我知道你難過，不過，我跟你娘說，咱可能就命裏注定沒娃（男孩）；再說，村裏那麽多男人，都沒有咱春兒勇敢，要娃有啥用？計劃生育開始實行後，一家一個小娃兒（孩子），哪能都生娃？妮子有啥不好？咱這老觀念也該改一改啦！這大過年的，你倆都不要哭啦！”
根全說話水平提高了好多，還很有權威的樣子，已經有了當村長的架勢。
鳳喜於是停了哭，從口袋裏拿出一把糖，“差一點兒忘了，秋兒給你的糖。”
春兒一看，“這不是劉書記給的糖麽？”
“你妹子們給你留的。”根全說，“你再看看另一封信。”
春兒使勁兒擦了擦眼睛，終於擦幹了。這一封信，會是誰寫的呢？春兒疑惑著打開，看到了翠玉的名字，翠玉的信是這麽寫的：
春兒，你知道我現在在哪裏嗎？你猜不到！我已經離開了家----我說的是石頭的家，我和他離了婚。我檢舉了村長後，他嫌我丟人，不要我了。他不是個男人！
春兒，你千萬不要為我難過，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我給劉書記寫了一封信，說了說我的情況，劉書記很快就幫我聯係了咱縣的好高中，還要資助我上學，所以我又回到高三複習了，明年我就要考大學，我一定要考上大學！春兒，為了你，我正在每日每夜地學習，我要考個好大學！我也算是咱村裏的人，我會為咱村爭光的！春兒，你會看到一個嶄新的我，全新的我！那個我，是你的勇敢造就的！春兒，姐要好好謝謝你。你好好保重 ！好好學習，姐等著你考上大學的那一天呢。
翠玉
春兒望著監獄的窗戶，又一次看著秋兒和翠玉娟秀的筆跡，甜甜地笑了，她看了看爹娘，提起筆給秋兒，冬兒和翠玉回信：我很好，你們放心，我現在住在城裏有暖氣的房子裏，有衛生間的房子裏，還可以去澡堂洗澡呢。。。。。劉書記每星期派老師來給我補課，不上課的時候我就自學，複習，我的刑判得不重，一年半以後我就能出去了。劉書記說要資助我上完高中，上完大學，將來我肯定能參加高考，照樣為咱全村人爭光。。。。
一縷暖暖的陽光透過窗欞照了進來，春兒的心透過窗欞，帶著翅膀，飛了出去，飛到那很高很遠很美很遼闊的地方。她的夢，不，是爹娘和妹妹們的夢和全村人的夢，在她學習過的玉米地的湛藍的上空飛旋，飛
旋，飛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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