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張愛玲去世20周年(上) – 讀胡蘭成的《我身在忘川》
文章來源: 之秋2015-09-10 05:03:25

今年九月八號是曠世才女張愛玲去世二十周年,各類媒體上有不少紀念文章,每每提及張愛玲的話題,張愛玲的前夫和亂世才子形象的胡蘭成也必然會被連根拔起。胡蘭成曾經贈給張愛玲一句話“因為相知,所以懂得“, 而張愛玲予胡蘭成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則更為經典和驚豔。 

今天傍晚路過公園捕捉到如圖中墨爾本春天的信息,此情此景中,我於是想起來讀一篇一直存在手機裏胡蘭成的小短文《我身在忘川》。在繁瑣忙碌的日常生活中,有時讀一下這樣飛揚的文字,同聽一首好聽的歌,欣賞優美風光一樣,都常常能使人心頭滋潤起來。

這一篇胡蘭成寫給張愛玲的信《我身在忘川》,流暢的生花妙筆,真是美得不能再美。當然文章後麵的作者為人得另論。六七十年以前,這種寓情於文,言為心聲的好文筆,於今天都很少人能超越:-“我常以為,天空是湖泊和大海的鏡子,所以才會如此湛藍。我坐在這兒,靜靜地等你,我的愛。而你,此刻在哪裏呢,真的永不相見了嗎?”還有“夢醒來,我身在忘川,立在屬於我的那塊三生石旁,三生石上隻有愛玲的名字,可是我看不到愛玲你在哪兒,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空惆悵,而我,終將是要等著你的。”。。。。。等等等等,通篇都很優美流暢,原文附在此文最後。

短短的這一篇小文中,出現如下帶引號的詞句,有的是出自胡蘭成,有的是胡引用張愛玲的話,讓我們真的很驚豔於七八十年前這樣精彩貼切的中文表達,它們依然是今天許多場合語言表達的點睛之句。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

“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空惆悵".

胡蘭成(1906年2月28日-1981年7月25日),中國現代作家,原名胡積蕊,浙江紹興人,張愛玲的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年輕時曾在燕京大學旁聽課程,擅長寫作,後追隨漢奸汪精衛,抗日戰爭時期出任汪偽政權宣傳部副部長,因其為汪精衛執筆而被列為著名漢奸。1940年發表賣國社論《戰難,和亦不易》,在中國抗戰最艱難的時期鼓吹“和雖不易但也要和”,為汪精衛的賣國行徑洗地。1945年日軍戰敗投降,胡蘭成借道香港逃亡日本,晚年旅居台灣開課教書,其文學才能曾影響部分台灣文人,1976年因其漢奸背景被迫離開台灣,1981年7月25日因心髒衰竭死於日本東京。代表作有《今生今世》、《山河歲月》、《禪是一枝花》、《中國文學史話》、《今日何日兮》 等。(摘自百度百科) 

另據:「朱天文:上個世紀六〇年代中期,流亡日本的胡蘭成老師應邀在名古屋講《心經》,之後,一九六六年從二月到六月,以日文寫成書,這是胡老師的第一本日文書。一九五〇年胡老師離開大陸,自香港偷渡至日本,在靜岡清水市池田篤紀家暫居半年,每天去教日文的先生那裏,開始學日文。」摘自:《心經隨喜》 — 〔中〕胡蘭成                        

  

上圖為老年胡蘭成

胡蘭成是浙江紹興人,那片曾經照著少年閏土的月光和時不時上演著社戲的江南水鄉,蘊孕出胡蘭成這樣的文才,確實完全同我心裏那“自古江浙出文人”印象吻合了。今天看《鏘鏘三人行》關於張愛玲的專輯訪談,主持人談到了胡蘭成的 文人式誇張的表達方式同現實生活的矛盾,這點我非常讚同!就是說文采飛揚的文學化, 詩化語言確實往往是誇大其詞的,當然也就是這樣飛揚的文采,才能擒得住同樣文才橫溢,孤傲不群的張愛玲那顆年輕才女的心。出身貧寒,亂世才子胡蘭成也因此給張愛玲的一生都帶來巨大影響。但是試想一下,生活在家道中落,天生敏感,桀驁不羈,無法過凡人生活的張愛玲,遇上胡蘭成這也許就是她的命,或是她因性格做出的必然自然的選擇。 

確實隨著年歲閱曆的增長,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也許一個恬淡,實在的人,無論無何也 不好意思用如此“肉麻”,誇張的方式來表達情感吧。但是就中文語言表達而言,七八十年前的文人,他們既有文言文的文字基礎,又能寫出勘稱經典的白話文,文字幹淨同今天癲狂發展的漢語網絡詞匯不可同日而語,咱們久居海外,成天跟數字打交道寫整齊的報表並且用標準職業化專業英語書寫郵件,能夠時不時讀一下這樣神采飛揚的母語文字,是對內心很好的平衡和滋潤。

“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空惆悵,而我,終將是要等著你的。”這樣的意境和韻律,真美。  

 

            

附:胡蘭成寫給張愛玲的信【我身在忘川】

作者:胡蘭成

愛玲:  

我坐在忘川的湖邊,看微風拂過,湖麵浮著枯黃的柳葉,柳枝垂落水麵,等待著風給予的飄落,那是種凋零的美。風的蒼涼裏,我聽到了那款款襲來的秋的腳步正透過水麵五彩的色調,蕩漾而來。湖水的深色給人油畫般的厚重感,那天邊的夕陽,是你愛看的。不知道你經常仰望天空的那個窗台,如今是何模樣,如今是誰倚在窗邊唱歌。  

我常以為,天空是湖泊和大海的鏡子,所以才會如此湛藍。我坐在這兒,靜靜地等你,我的愛。而你,此刻在哪裏呢,真的永不相見了嗎?記得那時,我們整日地廝守在你的住所——靜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愛玲,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想想也是好笑的,到現在我還無法解釋當時的魯莽。在《天地》上讀了你的文,就想我是一定要見你的。從蘇青那裏抄得了你的地址後就急奔而來,得來的卻是老媽媽的一句“張小姐不見人的”。我是極不死心的人,想要做的事一刻也耽擱不下,想要見的人是一定要見的。那時隻有一個念頭,“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當即就立於你家門口寫下我的電話和地址,從門縫塞進。

你翌日下午就打電話過來,我正在吃午飯,聽得電話鈴聲,青芸要去接,我那時仿佛已感應是你的,就自己起身接了。你說你一會兒來看我,我就飯也不吃了,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吩咐青芸泡茶,隻等你來了。我那時住大西路美麗園,離你家不遠,不一會兒你就來了。我們一談就是五個小時,茶喝淡了一壺又一壺。愛玲,你起身告辭,我堅持要送你歸去。二月末的天氣裏,我們並肩走在大西路上,梧桐樹兒正在鼓芽,一枝枝蠢蠢欲動的模樣,而我們,好得已經宛若多年的朋友。  

翌日一早,忍不住地一睜開眼就想要見到你。我打電話去,老媽媽接的,說張先生忙了一夜,在休息。但我還是很早就去了,從電梯管理員那裏拿了報紙,坐於你家門口的樓梯上等你。老媽媽開門出去買菜,見到我,一定要我到屋裏坐,我怕擾了你,還是坐在樓梯上,直到你醒。你從門洞裏歪出半張臉,眼睛裏看得到你是欣喜的,這是我希望得到的回應。換了鞋,跟在你身後進了房間,你房裏竟華貴到使我不安,那陳設與家具原簡單,亦不見得很值錢,但竟是無價的,一種現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的……當時我就想:三國時,劉備到孫夫人房裏竟然膽怯,愛玲你的房裏亦像這樣有兵氣。在愛玲麵前,我想說什麽都像生手抱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著正字眼,絲竹之音變為金石之聲。那天,你穿寶藍綢褲襖,戴了嫩黃邊框眼鏡,越顯得臉兒像月亮。你給我倒茶,放了糖的,才知道你原是跟孩子一般極喜歡甜食的。此後的數日,每隔一日,我是必去的,到後來竟是止不住地天天要去了,而你也是願意見我的。我們整夜整夜地說話,才握著手,天就快亮了。  

這樣,有半年光景,我們就結婚了。可是世事布下的局,誰能破了?  

之後,因為時局發展,我又輾轉到了武漢,在那裏認識了小周,自此背信於你。可是生在那個動蕩的年代,人人都要瘋掉了。次年,日本無條件投降,我被劃為文化漢奸被政府通緝,到溫州老家避難,與秀美成婚。你來看我,要我於小周同你之間做出選擇。我不願舍去小周,更不願失去你,我無法給出選擇,你在大雨中離去。間隔沒幾日,我又回到上海,去你那裏,我們再不像從前那般親近,甚至我輕觸你手臂時,你低吼一聲,再不願我碰你。我睡了沙發,早晨去看你,你伏在我肩頭哽咽一聲“蘭成”,沒想到那竟是我們最後一麵。我起身離去,回到溫州。數月後收到你寄來的訣別信,隨信附一張三十萬的支票,是你的《太太萬歲》和《不了情》的劇本費。  

自你與我分手後,我依舊是每寫一文都要寄予你,直至寫成《吾妻張愛玲》後,你把我寄去的所有書信原址退回。想我是不自量力的,而你是說到做到的。“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你不要再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了。”愛玲是真的不喜歡我了,那個“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裏,但她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裏開出花來”的愛玲不見了。愛玲,記否我們初見時我寫給你的“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如今看來,我終究是不能明白你的。你原是極心高氣傲的,寧可重新回到塵埃之中,也不甘讓我時時仰望了。之前我竟一直愚笨到想你永遠是我窗前的那輪明月,我隻要抬頭,就時時都能仰望見你的。  

上次遇見炎櫻,炎櫻說我們:“兩個超自以為是的人不在一起,未必是個悲劇。”我說:“愛玲一直在我心上,是愛玲不要我了。”聽了這話炎櫻在笑,又說:“兩個人於千萬人當中相遇並且性命相知的,什麽大的仇恨要不愛了呢,必定是你傷她心太狠。有一次和張愛一起睡覺,張愛在夢中喊出‘蘭成’二字,可見張愛對你,是完全傾心,沒有任何條件的,哪怕你偷偷與蘇青密會,被她撞個正著。還有秀美為你墮胎,是張愛給青芸一隻金手鐲讓她當了換錢用。這些,雖然她心頭酸楚,但也罷了,因為你在婚約上寫的要給她現世安穩的。”我無語,隻能用李商隱的兩句詩“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來形容我的懊悔。當時炎櫻是我們的證婚人,你在婚書上寫道:“胡蘭成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我親手在後麵又加了一句“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可是沒有做到的是我。  

忽然又想起那日你對我說:“我自將萎謝了……”不,愛玲,我立時慌張起來,你要好好的。我去找你,熟悉的靜安寺路,熟悉的一九二號公寓六樓六五室,門洞緊閉。我曾經無數次地在門洞打開後看到你可愛的臉,可是你畢竟是不在了。六三室的婦人粗聲對我說,六個月前你已經搬走。我想象不出那一屋的華貴隨你到了哪裏,那一層金黃的陽光如今移居到了哪兒,還有那隨風翻飛的藍色窗簾遺落在何處。離開的時候第一次沒走樓梯,我在這昏黃的公寓樓梯間裏隔著電梯的鐵柵欄,一層層地降落,仿佛沒有盡頭,又恍惚如夢,我仿佛是橫越三世來見你的,而你卻不在。  

想你與我之間的事,仿佛是做了一場夢,你是一直清醒著的,而我……  

夢醒來,我身在忘川,立在屬於我的那塊三生石旁,三生石上隻有愛玲的名字,可是我看不到愛玲你在哪兒,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歲月空惆悵,而我,終將是要等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