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小說 他在天上飛 (第一章 那年毛主席逝世)
文章來源: 簡蘿網齋2014-05-24 11:29:26
引子


時間之水漸漸漲起
把麻雀變成魚兒
灌木變成海草
空氣裏的聲音   堆積於小小的氣泡

光線折射進去
淺淺的波紋   在滑動
舊唱片上的一圈圈   啞然無聲

輕薄的思念多麽淡漠
   永遠停留在
介質的另一麵
象一台   落滿灰塵的舊收音機
舊照片裏的新人
聲音仍在生長
象隔夜的冰淩把窗子填滿

我這樣徒然
   躑躅在距離和死亡的堤岸上
曾經一切都凍結了
空氣如此清新
冰硬的湖麵寥寥無人
我們曾攜手   快樂前行
身體裏的行雲在飄動
記憶的河水    依舊溫暖而寒冽

——梁音儀詩



第一章 

1

毛主席逝世那年音儀正上小學三年級。那是個東北省城裏極普通的小學。整個校園就是一棟兩層的小樓,再加上兩個簡陋的平房,一片不大的沙土操場,和一塊黑板報。教室裏沒有煤氣,每個房間裏都擺著一個煤爐,
連著通向屋外的鐵皮煙囪。一座水泥牆把它從四周的住宅區裏分隔開。

水蓮路小學。離家走路要二十幾分鍾。她看得見自己出了家門,穿過路邊三四層高的舊住宅樓,走過頭一個路口的垃圾堆,再過兩三個路口,經過一家飯店,就右拐,左拐,那個水蓮路小學的路牌,就很快出現在馬路邊。那時她梳著兩條短短的辮子,蒼白的臉上一雙略凹的大眼睛,
身材單薄。她看得見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身上穿著媽媽親手縫製的漂亮短裙,背著一個深藍色布書包, 在那條路上一天天地走。

路上偶爾也出現其他的同學,到了小學,就是嘰嘰喳喳的一群。但她還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人跟她講話。她跟大家一起坐在教室上課。下課鈴一響,別的孩子哄地一下跑出去玩,跳皮筋,
她就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教室寫字。

多少年過去了,音儀的心還是忍不住抽搐。但當時的她就那樣忍受了,把一切埋在心裏, 沒有眼淚,也沒有戰火, 無聲無響地被孤立著。身邊總是歡聲笑語,到了她這兒,卻戛然而止。沒人敢當著他人的麵跟她講話。 一旦跟她講了話,被班上那位出身軍人家庭的陳梅知道了,就不得了了,說不準也會被一起臭了起來。沒有人願意冒那個險。

這一切都源於新開的英語課。本來總是安排學生們學習毛選的小學,在這一年忽然心血來潮,設起了英語課。一個三四十歲模樣普通的女老師,就出現在英語課上。她在黑板上用尺子壓著,畫出筆直的五條線,再一筆一畫地書寫著字母,單詞,然後轉過身來,揚起臉,向著全班同學張大嘴巴,示範著發音。

起初大家都有些好奇,課堂也還安靜。但幾個星期下來,英語課就成了一盤散沙。有心學習的孩子在單詞的旁邊注上幾個發音相近的中文字,更多的人就不再聽課,前後紮堆兒聊天。

陳梅怎麽也學不好,就討厭起英語課。她個頭高大,腰板總是挺得直直的,黝黑的大臉盤上一雙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稀薄的頭發揪成兩條細小的辮子甩在腦後。

“英語有什麽好學的?——難道還要當翻譯?誰見過一個翻譯?學好了,弄不好要去當特務,給英美帝國主義當特務。”陳梅這樣說了,那些本來英語學得好的人就開始心虛。

陳梅也一直是個好學生。
她褲子的膝蓋上總有兩塊補丁,渾身上下散發著勞動人民的樸素氣質。冬天裏學校要求同學上街拾糞, 每人要完成十斤的任務,超額的有獎。 音儀滿街找馬車,拖著木排跟著馬車跑,一心盼望忙著拉車的馬趕快掉出些糞團出來,那些馬卻偏偏總不合作,就也到底沒湊夠十斤的份額。而陳梅卻不知用的什麽辦法,一個人就繳了三十斤,在同學們羨慕的眼光裏領了兩個作業本的獎品。

陳梅的身後總是跟著幾個個頭小些的女生, 象女匪帶著的嘍羅。陳梅不喜歡上英語課,那些女生也就放膽聊天。 那個英語老師,就對著亂哄哄的教室,無助地扯高著嗓門。

漸漸地,老師殷切執拗的目光就固定地鎖在音儀一個人的臉上。

音儀喜歡字母的形狀。它們像跳躍在五線譜上的音符,優美,抽象,許諾著另一陌生的世界。她下意識地被它們吸引。她回望著老師,忘掉了身邊的同學們。她沉浸在自己的學習中,完全沒意識到災難正悄悄走近。

一天下了課。出了教室,音儀被幾個整天跟著陳梅跑的女生迎了上來。其中有一個叫偉麗的女孩,麵孔瘦削美麗,一雙大眼睛總是極快地轉動,掃描燈似地掃來掃去。此刻偉麗衝到最前麵,聲音尖利地對音儀叫道:“別以為老師總盯著你,你就了不起啦!”

“誰也不要理她,臭著她。老師教她,就教她一個人好了。”陳梅對著旁邊愈聚愈多好奇看熱鬧的同學們冷冷地堅決地說。圍觀的同學們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出聲。

不久,大家一哄而散,沒事兒似地跑到一邊跳皮筋兒了,隻剩下音儀孤零零的一個人。她覺得身體有些發僵,好像血液在慢慢地凝固。頭有些暈。她沒有準備,也不覺得悲哀,隻是鬱悶。也或許是悲哀,但它從心底慢慢地滋生出來,慢慢滲透了她的感官, 使她變得麻木。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呆呆地盯著樓頂上空的一朵正漸漸散開的雲,漸漸地聽不見那群仍在玩鬧著的同學們了。

差不多從那個時候起,音儀開始讀磚頭厚的大部頭小說。有本當時流行的農村赤腳醫生的故事,也有本講解放前西藏農奴的悲慘遭遇,還居然有本西方的書。她閉門在家,捧著書,看得懂,看不懂,都硬著頭皮往下看。她就像吃著含有太多纖維的食物一樣,消化吸收的隻是極少的一部分,而其他的,在腸子裏掙紮蠕動一番,便原封不動地排除了。

特別是那本西方人的書,怎樣在那個時代落在她的手裏簡直就是個謎。她讀得一頭霧水,到最後她隻記得一個男人將自己的臉埋在一件女人灑著香水的睡衣裏,結尾時兩個男人在荒袤的沙漠裏彼此打鬥,最終卻被手銬銬在了一處,便誰也跑不掉了,死在了一起。

這算是些什麽呢?這些讓人困惑不解的東西飄浮在她兒童空白的腦子裏。它和報紙上的廣播裏的革命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象詭異毒性的花朵,在荒涼的花園的角落裏若隱若現地搖曳。但不管怎樣,她悶在家裏,在一本本書裏徜徉,流浪在千奇百怪的世界裏,被別人孤立還是寵幸的悲歡也就被撇在腦後了。

原來這個見得到摸得到的世界之外,還可以建築一個人的幻象。那裏,鳥語花香,悲傷歡喜,都可以完全不受這個現實的拖累。


 


 音儀有個大三歲的姐姐音宣。音宣剛剛升了初中。爸爸媽媽很忙,忙上班,忙家務,沒有察覺音儀有什麽異樣。音宣從音儀鄰居家的同學哪兒聽說音儀被同學臭起來的事,氣憤得很。而這件事七傳八傳,就傳到後來住在附近的男孩曉東的耳裏。

曉東貪玩兒,和音宣一般大,和女生平時也不說話的。他長得天庭飽滿,眉目清俊,但他整天吊兒郎當,他的英俊就不被任何人看在眼裏。

曉東的媽媽王姨,爸爸石叔,也和音儀的父母在同一個設計院工作。四個大人早先在外省的煙山設計院就是同事。後來全國搞政治運動,砸知識分子堆兒,設計院被砸得四分五裂,他們這一小撥就被派到了青城。這兩家人同命相憐,彼此往來得自然多些,過年過節總往一起湊。一來二去,兩家孩子也就跟著混熟了。

所謂的混熟,好像也就是個麵熟。音宣不屑於曉東,他跟著父母來了,也就被丟在一邊。音儀可憐他,也頂多想著把花生糖果拿給他而已,然後就躲開,跟音宣玩了。

曉東自己沒事兒從不往梁家跑。與音儀音宣的接觸,也隻是在兩家團聚的時候。別的時候,他就象不認識她們一樣,自己在外麵忙著撒野。在馬路上碰上了,曉東也若有若無地瞟她們一眼,連招呼也不打。

 
這一天上學路上,音儀發現曉東就在後麵跟著自己。她覺得別扭,不想理他,把書包抱在了胸前,加快了腳步走。曉東也似乎加快了腳步,跟著她不放。音儀急急忙忙地走著,又擔心陳梅她們一行人故意出現在自己麵前,擋住自己的去路,就撿小胡同走。等出了小路,接近學校時,她忽然聽見身後曉東的大嗓門。

“原來就是你們幾個欺負人?——告訴你們,我是梁音儀的哥哥。你們誰再敢出壞點子,欺負她,看我怎麽收拾你們!”

音儀吃了一驚,猛地轉身回望,看見曉東正對著陳梅和她的嘍羅們瞪眼睛。他比那幾個人高出一截兒,氣勢洶洶。女孩子們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望著他。陳梅腦袋後的小辮子晃了晃,朝音儀的方向瞟了一眼,嚷了一聲:

“梁音儀沒有哥哥。——你騙人!”

“我就是她哥哥。你不信就試試!”曉東又吼一聲。

陳梅呆愣愣地望著他,說不出話來了。

曉東望一眼音儀,掉頭就走了。

音儀盯著曉東遠去的背影,忽然鼻子酸酸的,一滴眼淚滾出了眼眶。

不久,班上孤立音儀的運動就忽然結束了。大多數孩子們並不知道怎麽回事,也無心追究,隻曉得班上傳來這樣的話,可以跟音儀好了,沒事兒了。他們便又一窩蜂地湧到音儀的跟前,跟她開心地玩耍打鬧。友誼的陽光就又傾灑下來,溫暖了音儀的心。

音儀再在路上碰見曉東,她站住看他,一言不發。她想謝謝他,耳邊卻嗡嗡地回響著曉東的那句話——“我就是梁音儀的哥哥”,就不曉得該說些什麽。他察覺到她的目光,卻羞澀地扭過臉,掉頭走掉了。



音儀其實一直是水蓮路小學的寵兒。早先她是班上的文藝委員,帶著別的女孩子自己編舞蹈,跟著音樂老師去少年宮唱歌跳舞。等學了英語,就加上了唱英文歌。她的畫被送出去展覽,還被當地的電視台請去朗誦詩歌。

毛主席逝世那天,從當地外國語學校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的大學生,來輔導音儀用英語給表演節目報幕。他們挪開教室的座椅,空出前麵的地方當作台上,算著腳步,然後交代給音儀,走幾步後轉身,麵對台下的觀眾。就在音儀剛剛又走上這個模擬的台子,挺起胸脯準備說話時,一陣沉重的哀樂飄蕩過來。三個人愣住了,衝出教室傾聽。哀樂越加隆重清晰,仿佛飄蕩在整個中國的上空。這時滿臉風霜的校長走了出來。他神色凝重,朝他們擺擺手。

“別練了。今天就到這兒吧。——聽見了嗎?——毛主席逝世了。”他的喉嚨有些哽咽,費力地吐出最後那幾個字。

毛主席逝世了。這是件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全國那麽多人,都把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已經成了神,就一定得永生。音儀心裏一陣恐慌。他們如今的社會主義新社會,會不會變天,倒退到黑暗的舊社會裏去。地主和資本家,會不會重現欺詐可憐的窮人。她想象著自己失去了讀書的機會,想到朝鮮電影裏可憐的被燙瞎眼的賣花姑娘,心裏泛起一陣痛苦。她急忙趕回家。爸爸把頭靠在家裏雙層鋪的欄杆上,失聲慟哭。她出了家門,坐在馬路邊發呆。

天空彤雲密布,浮動在灰暗的樓房上空。還一隻鳥都沒有。

街道死一樣地寂靜。樓房拐角出現了曉東的影子。他還是吊兒郎當的模樣。她朝他望去, 一點也不驚奇。他沒有躲開她,而是慢慢地朝她走來,在離她一米左右地地方坐下。

曉東沒有哭泣。他望著天空發呆,一隻腳無聊地踢著石子。

音儀很希望他說點什麽,告訴自己天不會變色,幸福生活會繼續向前。但她既不願流露自己的恐懼,擔心被他暗自取笑,也覺得曉東自己那麽沒出息,毛主席逝世他連眼淚都沒有,他又能知道些什麽呢?

他們什麽話也沒說。

學校裏組織哀吊,詩朗誦,音儀是領誦。音儀急著出稿子,媽媽從單位抱回整疊報紙。報紙上是整版的詩歌。音儀抓來,東抄抄,西抄抄,湊成了詩稿,一句句表達悲哀失落的詩句,帶到學校朗誦,在老師的教導下,表達著自己半知半解的悲痛。



音儀坐在陽台上望天。音儀家是棟三層的住宅樓,加上前麵四層高的前樓,裏麵住著的都是設計院的職工。設計院辦公樓就並排挨著前樓。每天爸爸媽媽上班走路幾分鍾就到了單位。

夾在前後樓中間的是一個鍋爐房,
連著一個高聳入天的紅磚砌的煙囪。空地上是小山似的煤堆,黑黝黝地在陽光下發亮。音儀站在用來儲備冬菜和雜物的小陽台上,探頭看出出進進的設計院的人,或遠眺煙囪指向的遙遠天空。那裏雲朵或聚或散,擺布成永不重複的圖象。

曉東的家就在前樓三樓。
音儀跟爸爸媽媽去過。樓門洞裏隻有一盞昏黃的小燈,模模糊糊地照著樓梯。 曉東還有個小他幾歲的弟弟,曉峰。曉峰願意跟著曉東跑。曉東高興了帶他,不高興了不帶。

音儀看著前樓,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曉東, 眼前浮現出曉東那張臉。 它帶著玩虐無心的神情。她知道他長得英俊, 卻又為他覺得羞恥。一個學習不好的男孩子卻偏偏長得好看,就讓人有幾分不齒。可她下意識地不願意自己有如此殘忍的想法, 還希望能原諒他,就跳過他的相貌想別的事情。

“學校開了家長會,說全國要恢複考試升學製度。小學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高中畢業上大學,都要統一考試。——音儀音宣好好學習,咱家不像別人,什麽門路也沒有, 就靠你們自己啦”媽媽從學校回來,人還沒坐下,就興奮地說。

爸爸臉上也象有個希望的樣子, 左右看看兩個孩子,說:“這是件好事。——音儀考好了,說不定還可以上青林中學呢!”

青林中學離家不遠,是當地最好的中學。校舍是棟有碧綠琉璃瓦屋頂的古香古色的二層樓。 跟灰頭土臉的水蓮小學比,它就是高不可攀的宮殿。聽說外賓都去青林中學參觀。它太遠不可及了,音儀覺得爸爸在做夢。 但這會兒,全家好像都開始踩著雲彩做夢,幻想無比美好的將來。

“以前媽媽想讀書,就是家窮,沒有機會。——我上初中時比別人都用功,成績全班第一。高中離家遠,在縣城。 我都已經考上了——唉!就是家窮,供不起,結果遺憾了一輩子!——要不然我也象你爸一樣,上大學,有個技術職稱了。——也不至於象現在這樣給別人當下手。”媽媽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心事。

爸爸和媽媽一個村子出來的。爺爺在工廠工作,有錢供爸爸讀書。媽媽到現在還憤憤不平。

“你當時怎麽不找我呢?——你早點答應嫁給我,我不就幫你了?”爸爸笑嘻嘻地說。

媽媽似惱非惱地嗔怪他:“這個人,老沒正經。”就不再說話了。

 
從那以後,升學成了頭等大事,全國的學校都緊張起來。
 
可水蓮路小學是一個極普通的小學校,出了這個社區就幾乎沒人知道它。每個年級也才兩三個班。這裏有調皮搗蛋的男孩子,沒事兒聚眾扒哪個倒黴男生的褲子。學生們都散兵遊勇似的,有的作業懶得寫,就抄別人的了事。這樣的學生素質,如今升學考試,能有幾個考上重點中學呢?

嚴校長是個個頭不高的半截老頭。他左思右想,做出了決策,五年級分快慢班。全校最好的一個數學老師和一位語文老師,親自帶畢業班。

分班之後,陳梅一行人都分到了慢班,就從此在音儀的生活裏消聲滅跡了。音儀被安排和另一個學習好的女生
喬鈺做了同桌。最好的兩個老師,再重點培養最好的兩個學生。全校的希望都好像賭在了上麵。

喬鈺成了音儀的朋友。她膚色略黑,眼睛往裏凹,下巴略往前傾,就有些深沉倔強的神氣。喬鈺從沒參加過唱歌跳舞詩朗誦的文藝活動,音儀之前並不認識她。

音儀很喜歡這個聰明的同桌。有什麽問題,兩個人頭湊在起來,嘀嘀咕咕地就弄清清楚了。不象在從前的班裏時,連音儀都不會的東西,就差不多沒有人會了。

音儀還是頭一次有這樣的朋友。好像音儀本來一個人在荒山野嶺走,走著走著,
身邊就出現了喬鈺,和她同道而行, 惺惺相惜。之前她好像是個動蕩的小舟,夾在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裏,一個把她打入穀底,一個把她推上浪尖,她大起大落,忽上忽下,在特別的平衡中生存。她不明世事,一切順其自然,卻總是落在人群之外,不是在人之下,就是在人之上。身邊沒有相似相通的人,一直到喬鈺的出現。

喬鈺說話不多,默默地讀書學習,就像是非常有主見有想法的人。

喬鈺從不缺課。可這天早上,她的座位就開始空著。到了後來,老師說喬鈺病了,在家休息。

音儀放學去看望喬鈺。

喬鈺家在本地大學住宅區。她的爸爸媽媽都在大學教書。

上個三樓,進了喬鈺家,音儀就看見喬鈺坐在一把圓藤椅上。她身體顯得小小的,在大藤椅裏收成一團,正埋頭看本書。她抬頭看見音儀來了,驚喜地叫了一聲。

房間裏很溫暖。藤椅背後就是個玻璃窗。從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見其他的樓房和些許樹木。

喬鈺的媽媽麵龐白皙,跟喬鈺不太一樣。她招呼了音儀坐下,擺出些糖果,就進了裏屋。

“老師說你病了。——你怎麽啦?”音儀問。

喬鈺皺皺眉頭,有點猶豫。“我——我肚子疼。”她聲音突然壓低,說:“我得了女孩子的病。——我媽說女孩子都這樣,不用害怕。
——我來事了。”

音儀聽得糊塗,可又覺得自己似乎應該清楚才對。喬鈺雖大自己一歲,可既然是女孩子都有的事,自己就也該有,就該明白才對。
這樣想著,她就不好意思再問了。可她真地糊塗,就暗自羨慕喬鈺那份女孩子的病痛。朦朧之中,她想到小說插圖裏逃跑途中緊緊擁抱在一起的一對年輕西藏農奴。圖裏的那個女人胸脯鼓鼓的, 不象自己還沒發育的身體。她隱隱覺得那個胸脯一定跟女孩子都有的病痛有關係。

音儀被那神秘吸引,沒出聲。 

“不過我媽說明天就能好啦。——你帶作業了嗎?”喬鈺換了明朗的語調說。

音儀想起作業,從書包裏翻出本子。喬鈺蹭下藤椅,從房間的一個角落拎了書包過來,又坐回藤椅上。 

喬鈺開始寫作業,音儀就埋頭看喬鈺的書。那是本張樂平的三毛漫畫。

等音儀快到家時,天已經快黑了。媽媽焦急地等在樓門外,看見音儀就迎了上來。

“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我去看喬鈺了。她病了,沒上學,我給她送作業去。”

“送作業也要送這麽久?——還有幾個月就考初中了。不能這麽浪費時間了。”媽媽說。

音儀不吱聲了。媽媽拉著她的手,往家的門洞裏走。

“媽媽說的話你要記住。媽媽這輩子沒指望了,隻能遺憾了。可你們現在有機會,就要好好學習。將來受了教育,別人才尊重你。——你們好好努力。考上了,家裏砸鍋賣鐵也供你們。”

說著話,他們進了家門,就聞到一股怪味兒。媽媽啊了一聲,急忙奔進廚房。煤氣爐台上的小鐵鍋散發著濃濃的焦糊味,裏麵本來煮著的兩個雞蛋黑乎乎地貼在已經燒幹了的鍋底上。

這些日子媽媽狠下心來用糧票換了些雞蛋,每天給音儀煮兩個吃,算是開小灶了。這會兒她心疼地撿起不成模樣的雞蛋,嘟噥著怪著自己,一邊仔細地剝了皮,撇掉焦糊的那一部分,把裏麵沒燒到的遞給了音儀。

“把這些吃了吧。一會吃了飯,我帶你去我辦公室學習。那兒安靜。家裏沒地方,太吵鬧。”媽媽說。



學校老師加了功課。媽媽不放心,又領著音儀去數學老師家,問還需要多練習那些題目。書店裏沒有參考書,媽媽就借來題目一個字個一字地手抄。她盡量收集所有可能的題目,這樣音儀碰上了,就知道怎麽解了。語文音儀也還可以,就是作文喜歡跑題。媽媽就找來範文,讓音儀學習。

之前的世界是沒有出路的。所有的人都圈在一個封閉的房間裏,不求富貴,但求平安。可現在那個房間突然打開了門,門前露出一條狹窄延伸的小路,通向一個新的世界。所有的人都在向著那個門口湧,
你腳步慢了,懶散了,就要被丟在後麵,見不到你的夢想。音儀覺得自己就這樣被媽媽拉著扯著,拚命地向前趕。數學題一頁一頁地做,詞匯一頁一頁地背。 做會了,背下了,前途似乎就明朗了一些。

臨到了升學考試前,該報考學校時,媽媽猶豫不決了。

該報那個學校呢?青林中學自然是最好的中學。
人們都說進了青林中學,就是一隻腳踏進大學的門了。但一旦音儀考試發揮不好,就連上省四中的機會都沒有了。省四中離家的確遠了很多,但除了青林,也就數它最好了。可是音儀要是考得好呢?錯過了青林,豈不是太可惜了嗎?報考之事,關係音儀整個前程。 媽媽跟爸爸思來想去,也下不了決心,就決定跑到學校找校長商量。

報考學校的事情音儀自己並沒參與。她還是個孩子,看不到那麽多那麽遠。她隻管聽媽媽的就是了。所以媽媽一個人去見校長。

音儀倒也希望自己能考上青林。青林校園離家不遠,音儀經常在那棟帶琉璃瓦屋頂的樓前走過。她心儀的,與其說是學校,倒不如說是那棟樓。它外麵塗著淡黃的油漆,有些說不出的幽雅,前麵還有幾顆蒼翠的鬆柏。每天在那棟樓裏讀書上課,一定是美妙得讓人豔羨。她在車水馬龍的馬路邊上抬頭望著它,就像看見了自己的夢想,它近得讓人心跳。

姐姐音宣沒趕上考初中,如今在一個普通中學。媽媽說音儀是有福氣的。曉東也不在青林。王姨說曉東自己也不喜歡學習,放在哪兒都是沒救的。但音儀是個拔尖學生,將來肯定會有出息。曉東聽了這話,把頭撇了過去,誰也不想理睬。

這天音儀照常上學。五月份的天氣,若寒若暖。雲朵壓滿天空,明明隻是上午,天色暗得像是傍晚。一陣風過後,就是一陣稀裏嘩啦的雨,
落在地上四處漫流,形成了一條條小溪,樓房和樹木都浸泡在迷蒙雨霧中。

教室亮著燈,但還是顯得昏暗,
象被外麵昏暗雨林圍住了的一座孤島。那位有著湖南口音的語文老師坐在講台上,一麵批作業,一麵耐心地看著一屋子的學生們寫作文。黑板上是作文題目, “記有意義的一天。”
 
鈴聲響起,總算到了課間了。音儀伸伸胳膊,往窗外一看,雨已經停了,天空還透出些許陽光。

“喬鈺,雨停了!咱們出去玩吧!”音儀迫不及待地要出去散心,拉了喬鈺跑到教室外麵。

 
地上到處是積著雨水的坑窪。她們先是踮著腳繞著水窪走。音儀一不注意一腳踩進了水裏,弄濕了鞋子,卻忍不住彎腰笑,索性將兩隻穿著塑料涼鞋的腳都踩到水裏,啪嗒啪噠地趟水玩。雨水漫過腳,從腳趾縫間涼颼颼地流過,感覺舒服極了。她正抬頭瞅喬鈺,喬鈺喊了一聲,“我去拿樣東西!”,就轉身奔回了教室。

等喬鈺再出來時,她的手上捧著隻小紙船。她喊了音儀,兩個人四下張望了,走近槐樹底下一個比較大的水窪。喬鈺彎腰把紙船放上水麵。

小船踉踉蹌蹌地浮在水麵上。音儀擔心它倒下來,可它忽忽悠悠地晃著,還居然在前行。兩個人的眼睛都緊盯著它,被迷住了。紙船的倒影和槐樹茂密枝葉的影子疊在一處,色彩迷離遊蕩,像是一個奇異虛幻的景色。

“音儀,你看這有趣的景色就是不真實的,就是些幻影。好像人的歡樂,都不太真實,都留不住。”喬鈺忽然冒出這樣一句。

音儀有些吃驚。她從來沒聽過人這麽憂傷地講話。它跟那些鏗鏘有力立場鮮明的言論全然不同。它不但憂傷,而且有些纏綿深奧,讓人深思。她的心便跟著染上了這份美妙的傷感。她依然在瞅著船和它的倒影,卻覺得自己的心正從那個考試學習忙忙碌碌的世界裏飄遊了出來。

“喬鈺,以後我們上一個中學,還是同桌,一直是好朋友,好嗎?”音儀覺得如果她們這樣決定了,事情就一定會這樣發生。

喬鈺還是低頭,盯著小船,說:“我也希望那樣。——我媽要我報青林中學。你呢?”

“我還不知道。可我會跟我家說,讓他們給我報青林。——可是,萬一我們兩個有誰考不上呢?”音儀忽然擔心起來。

“那就沒辦法了。——我們就有了新同學,新同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喬鈺好像已經看見了結局。

剛才還是美妙的傷感忽然有了成為現實的可能性,就變得沉甸甸的。音儀忽然有些傷心,覺得自己好像就要和喬鈺分別了。水窪裏的那個小紙船,就要成了她們惜別的見證。

她的眼睛開始有些潮濕。喬鈺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推著小船往前走,並不看她。

音儀回到家。
吃晚飯時她想起報學校的事情, 就停下手裏的筷子, 望望媽媽,再望望爸爸,說:“我不去省四中。我就報青林中學。”

出乎她的意料,媽媽沒問什麽,臉上反而浮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你自己有誌氣就好。好好努力吧!——媽媽也問過嚴校長啦。嚴校長說梁音儀是水蓮路小學最好的學生。梁音儀不報青林,還有誰報青林?嚴校長叫我不要再猶豫了,就這麽定了。”

初中升學考試終於到來了。磨刀三日用刀一時。那麽多日日夜夜的苦讀,就為了這一天。

清晨,青林中學校門口已經人山人海地擠滿了考生和家長們。

夏日的陽光從天空大把地傾灑下來。音儀穿著雅致的的確良短上衣和印著怒放牡丹花的綢布裙子,顯得格外鮮豔,站在人群等待。這是家裏最漂亮的一套衣裙,商店裏買不到,是媽媽親手縫製的。音儀和音宣總是輪著穿。今天音儀要在青林考試,自然就要打扮得體麵些。

爸爸媽媽和音宣圍著還有些忐忑不安的音儀,你一句我一句地囑咐著。

“進去之後要是緊張,就先做深呼吸,心氣平穩了再答題。”爸爸說。

“拿到卷子後一定先看清題目,千萬別再馬虎了。”媽媽說。

音宣把攥在手裏的削好的鉛筆遞給音儀。

音儀一邊應著,一邊四下張望。她忽然望見遠遠走來的語文老師,驚喜地喊了一聲,揮揮手。等語文老師走近了,音儀就急忙忙地問:“喬鈺怎麽還沒來呢?”

“我也納悶呢。這麽晚了,她也該到了。再不來就得遲到了。”語文老師臉上流露出一絲焦慮。她又瞅瞅音儀,說:“你先別管她了,自己集中精力考好要緊。這麽多人,說不準我們就是沒碰上她。”

考生終於開始進場了。音儀跟著隊伍往樓裏走。她忽然看見喬鈺的身影。喬鈺好像臉上滲著汗珠,本來黝黑的臉更加通紅,夾在後麵的人群裏。喬鈺也看見了音儀,似乎笑了笑,擺擺手。音儀的心終於穩妥下來,
也歡欣地擺擺手。

音儀好像已經看見了自己和喬鈺的名字寫在青林中學的錄取名單上。


考試那天音儀再沒看見喬鈺。之後聽媽媽說考初中頭一天喬鈺的爸爸突然中風,喬鈺媽媽趕去醫院,喬鈺就一個人跑到青林中學考試。

喬鈺沒考上青林,她的分數比錄取線隻低了八分。

水蓮路小學隻有音儀一人考上了青林中學。她的作文還是跑了題,幸好數學分數高。

不久喬鈺爸爸去世,喬鈺跟著她媽媽,三個月後就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