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死一生的遊水逃港亡命記(四)
文章來源: 偉少江2013-01-17 08:05:03
上車前一天傍晚,阿豐來為我送行。在姐姐家對麵華僑中學橋上,〔我自全家被攆下鄉後,回城無家可歸,隻好寄住姐姐家。〕兩人望著夕陽漸漸西下,大家都有點臨別依依之感。我心中既興奮又不安,興奮者十多年來時刻懷抱之願望行將啟步進入艱難實現之旅程,不安者此行吉凶未卜,若失敗被抓回,今後處境更加不堪,實在不敢想像。

七月十五日淩晨,我們三人坐上開往惠州的汽車,正式開啟逃港之征程。下午抵惠州,我們找到國柱家,國柱母親及哥哥很歡迎我們的到來並熱情招待我們。他母親仍不相信兒子已辭世,幻想國柱被美、台救援船救去。多可憐的母親!我知道她無法相信她最心疼的兒子--從未嚐過一點人生幸福的滋味、從未過一天安定日子的兒子--聰明英俊、溫文爾雅、臉上常帶樂觀微笑的國柱,就這樣永遠離開了人世。他哥哥則不願多談國柱出事原委,我也不便多問。我與阿優在國柱家住了兩晚,阿芬則投宿親戚的惠州朋友家。

十七日上午,阿林來國柱家與我們會合,並帶我們到車站買往鎮隆車票。我們辭別了國柱母親及哥哥,行走間,阿芬紅著眼眶向阿優哭訴受男人欺負-----原來她住宿之家男主人是一中年男子,見阿芬身材浮凸有緻,竟大起色心,想一飽淫欲佔有她。阿芬正言告訴他已有男朋友,堅拒不從,那男人仍再三糾纏。阿芬說幸虧隻住兩晚便走,否則住多幾天,在此地人生路不熟,呼叫無門,早晚讓那男人得手。阿優聽後極氣憤,罵那有妻小的男人是衣冠禽獸。幸好那男人被阿芬拒絕後天良未泯,沒惱羞成怒而告發阿芬想逃港,否則我們便會陷入被抓捕的危險之中。不過大家心中都想盡快離開惠州-----怕那男人突然翻臉。

上車後車向南行不久,約莫在下午時分便抵達小墟鎮鎮隆。下車後阿林帶我們在公路上走了數百步,向右拐入路邊一村屋,屋主人已在屋中等候。寒暄後我們把兩份幹糧及其他翻山及遊水用品交給他們,在屋裏靜待夜幕降臨。晚九時許,僅一嚮導進來帶我們出門,並用惠州話向阿林說了幾句,阿林向我們解釋說另一嚮導有急事不能脫身,隻有一人同我們一起逃港。我心想,有一人帶路其實已夠,便與大家跟隨嚮導,向西北方向走去。此時村民均已睡去,全村鴉雀無聲。我們急步走在田間小路,約一個鍾頭左右,已走近山坡。在跳過一條小水溝時,忽聽嚮導〝啊喲〞一聲,跌倒在水溝邊,接著他坐了起來,用手揉著腳。我們圍了上去,阿林問他出了何事,他對阿林說腳扭傷了,不能再爬山,隻能回村,並示意阿林帶我們沿山坡小路上山。阿林見嚮導不肯再走,隻好沿著小路,同我們一起向山中進發。我心中忽然明白了:嚮導騙阿林說願意帶路,其實隻想騙我們的幹糧及其他用品,他們並不想逃港。當時農民實在太窮了,他們才出此下策騙人。但現在回想起來我還對他們心存感激,他們畢竟還有良心,把我們帶上山。

沒有嚮導帶路,大家心中都十分沉重,默默無言,在夜色中急速趕路。最初上山的路不很陡峭,並不難走,走了一晚,至少已有幾十裏山路。天亮了,是在山上第一日。我們見後麵山峰一個連一個,望不著邊際,前麵山峰則一個接一個,愈來愈高。又走了兩三個鍾頭,忽見遠處有三、四個人在我們後麵,越來越追近我們,阿林說:〝躲起來!〞我們怕是民兵追來,三個人便躲在路邊一塊大石後麵,阿林則一個人跑入下麵山坡亂石叢中。不久那幫人走近,他們談話的聲音也清皙可聞,有男有女。阿芬聽到他們說著廣州話,便走出去與他們攀談起來。原來他們是廣州知青,也正想翻越白雲嶂,偷渡逃港。阿芬對他們說我們沒嚮導,不識路,請他們帶我們同行,他們同意帶我們翻越白雲嶂-----那時我與阿優不識粵語,阿芬與他們交談我們一句也不懂。阿芬曾在廣州讀補習學校,住過幾年廣州,故能與廣州人交談,這次成了翻譯。我們很高興有新同伴,便立即回頭呼叫阿林出來,三個人叫了他幾十聲,找了好幾分鍾,仍不見阿林蹤影。我心中懷疑他眼見沒有嚮導,四個新手初次偷渡,全不識路,像瞎眼蒼蠅般在山林間亂闖,亳無成功希望,故意躲起來了。因怕廣州知青久等,我們隻好無奈折回,與他們會合。

數年後,陸續有汕頭知青偷渡抵港,阿優從他們口中得知阿林那天失蹤原委:阿林對竟凱兩姐姐之美貌著迷以致神魂顛倒,住竟凱家時知悉她們也很想偷渡香港,已心生英雄救美之念,那天見我們無嚮導帶路,成功無望,便丟下我們,徑自折回汕頭。回去後他曾帶竟凱姐姐一同逃港數次,終未成功,與香港無緣。人生命運之轉變,竟在一念之間。

跟隨廣州知青腳步走了幾個鍾頭後,山勢越走越高,便見前麵一座高峰,廣州知青對阿芬說白雲嶂主峰快到了。我回首望去,群山浩渺,盡在腳下,腦海中忽然浮起杜甫詩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我想,今天總算見識到同樣的美景。攀登主峰時,忽見腳下雲霧瀰漫,匯聚成一片無邊無際之雲海,白雲翻騰起伏,變幻萬千,除白雲嶂外,所有山峰皆隱沒不見了-----原來白雲嶂真是名不虛傳;而書刊所載之〝黃山雲海〞奇觀,應該不外如是。可惜大家正急步趕路,無人有心情欣賞這絕妙美景。

登上尖頂時已是下午,山尖是一巨石壁,下山之羊腸小道似是從石壁開鑿而成-----右邊是直立峭壁,腳下是尺餘寬左轉右彎之石級,左邊是深不可測之懸崖,一不小心失足跌下,肯定粉身碎骨,危險極了。我們小心翼翼、戰戰兢兢走下石級,等走完峭壁,才鬆了一口氣。現在回想走下山尖峭壁之危險情景,我仍不寒而慄,心有餘悸。走過白雲嶂後,廣州知青便與我們分手。阿芬說他們要向西往深圳〝撲網〞,與我們計劃向南經大梅沙遊過吉澳島走不同路徑。日已西斜,在茫茫林海中,我們目送他們越走越遠,心中不免有點失落﹕沒人可依靠了、沒人帶路了,隻能靠我們自己走到海邊。

七月天氣極炎熱,在山林間趕路口渴得厲害,軍壺的水很快喝完,一見到有山泉水,三個人便立刻上前裝水,然後喝個飽,餓了便邊喝水邊吃幹糧,三個人都是平生第一天在野外生活。走著走著,天色漸黑,夜幕降臨了,路也看不到了,我便抬頭望星空,認定向南方向,繼續向前走。在黑暗中,我忽然發覺陷進山穀灌木叢中,前麵的林木荊棘像一堵牆般密不透風,讓人動彈不得。我拿出軍用小刀,把橫在麵前的小枝條削下,兩手用力把左右兩邊的枝條扳開再壓向兩邊,雙腳向中間枝條用力踩下,就這樣踩出第一步,人其實踩在樹枝上麵,並未著地。接著再同樣方法,踩出第二步,每踩一步都要我使盡全身力氣,掙紮著把樹枝壓向左右兩邊-----我真正體會了什麽叫開路,以及開路之驚人費力、難以用文字形容之艱辛。每 踩完一步,阿優便跟隨踩下,再後是阿芬跟上來。正好我當時體力正值巔峰狀態,隨後的日子裏,碰到灌木叢,每次都由我開路。

在灌木叢中拚死掙紮了整整一晚,天色微亮,我們才擺脫密麻麻的樹叢,走上一處高坡。我已筋疲力竭,幾乎喘不過氣來,全身衣衫盡濕。回頭向下望一望長滿灌木叢的山穀,才不過一、二百尺深,走上來竟花了我們一整晚的時間,拚盡了我全身力氣!拖著疲乏的腳步,撥開濃密的山草,走上了山脊,在樹林中間,橫在我們前麵草叢中是一條小路-----正是〝綠林入幽徑,青草拂行衣。〞〔仿李白〝綠竹入幽徑,青蘿拂行衣。〞〕但我此刻正在逃亡之中,毫無心情欣賞眼前這詩情畫意。反而麵對著小路,三個人都糊塗了-----應該轉左還是轉右?若走錯方向,便是走回頭路,不隻整晚功夫盡廢,還有可能走出山區被民兵捉回!我對著草叢中之小路細心觀察一下:路在山脊上,樹林比較不繁密,草長得較矮,但也高逾膝蓋頗多,因有人走過,草便倒向兩邊,中間便成了路。我看倒下的草上露水濕成一片,像有人剛走過不久,再看草倒下的方向,突然有所發現,根據這個發現我果斷決定了走向。其後七、八天我們三人像有人帶路一般,準確到達吉澳島對岸,可說主要歸功於我正確的決定。(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