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裏的女人] 3
文章來源: LA暖秋2013-01-09 00:42:34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銳利的哨聲劃破了昏暗中的寧靜。隨即,
 空間傳來哈欠聲,伸懶腰聲,嘀嘀咕咕聲。

“起床了!起床了!”是獨眼龍在隔壁監房大聲吆喝。

我如釋重負, 一骨碌起身,趕緊穿上衣服。瘦女人已坐起,揉著眼睛向我點點頭:“睡得好嗎?”我默默地點頭,不敢正視她。

羊脂球還癱在那裏“挺屍”,瘦女人推推她:“200號,起床了。”羊脂球哼哼哈哈地翻個身,懶懶地坐起:“他娘的,天還沒亮呢,好冷啊…..” 邊嘟噥邊又鑽進被窩。

甬道那頭響起“啪啪啪”的鑰匙開門聲。

“隊長來‘開封’了,快起來!”瘦女人又一聲催促,羊脂球這才不情願地爬起,稀裏嘩啦地把衣裳一件件往光身子上套。

我獨自坐到門邊的角落。昨夜的一幕老在眼前晃動,渾身像爬上毛蟲般難受。我不敢看她倆,不願接觸她們的目光,但在這三個平方的鬥室,總不能一直不抬頭。

“讓開!讓開!‘香水坦克’來了……”前頭監房的女犯們在吆喝,一陣臭味撲麵而來,我不由地捂上鼻子。

414,今天該你倒糞桶。羊脂球從牆角的糞桶上直起身,邊係褲子邊向我發號施令。

倒糞桶?我打出生以來還沒幹過,怎麽倒?往哪裏倒?我為難地愣住了。

“麵孔蠻聰明,手腳這麽笨!別緊張,你隻要把它拎到走道的樓梯口,‘外勞動犯’會集中去倒 。”羊脂球以先進山門為師的神態繼續發布“訓詞”。

我懨懨地剛把糞桶從角落拎起,嚴隊長正好來到我們監房開封:“414 你放下,這事規定是200號做的。”她轉而以銳利的目光逼視羊脂球:“200號,以後再看見你偷懶,要嚴肅處理的!”

“我又沒叫她做。”羊脂球低頭嘟噥,不情願地拎起糞桶。

瘦女人在暗笑,我卻笑不出。

天已亮透了,又是一個陰天。灰色的晨光從門洞裏滲進,網著監房的前半部,後半部仍浸在昏暗中。

我深深地歎息一聲,把頭埋進臂彎裏,頭痛,脹裂般地痛。

昏暗角落裏響起瘦女人的粗嗓門:“414 儂結婚了嗎?”

我默默地搖頭。

“有男朋友嗎?”

我點點頭。

“他一定老歡喜儂囉,買相好,肚皮裏又有墨水。不過啊,小阿妹,三年以後就難講了。十個男人九個花,還有一個嘛,不是陽痿就是娘娘腔。”瘦女人一副倚老賣老的腔調。

我不想與她搭腔,她的世界我不想懂。我相信明浩會等我。那個中秋之夜後,誰還能讓我們分開……

 

桌上豎立著我們喝空的酒瓶、酒杯。

我感覺臉發燙,酒精燃起的燥熱在血液裏奔流,走到窗前打開窗戶。

天幕幽藍而沉靜,明月當空,群星璀璨,秋風輕拂,好美妙的夜。

“娟娟,”明浩的聲音柔和得讓我不自在。

“嗯?” 我回頭撞上了似霧似潭的褐色眼睛,他站在我身後,雙臂圍住了我,一種沁人心肺的男人身上的氣息讓我心跳,沉默的對視,風暴漸漸逼近…..

“你知道嗎? 我,我想…..” 他嘎住了,目光火燙,身體微微顫抖,我羞怯迷亂地望著他,六神無主,瞳孔裏隻有他。忽然,我的嘴唇被封住了,那強有力的臂膀把我緊緊攏在一個火燙的胸膛,我不由一陣驚慌,本能地掙紮……

臂膀鬆開了,褐色的眼睛蒙上了迷霧:“對不起,我,太激動……

我突然感到歉意,喉嚨裏酸酸的,我實在是喜歡他的! 我實在是無意傷他心的! 有時候,人內在的自我衝突並非都是有意識的。

我把頭輕輕靠上他的胸口,感到他的那顆心在沉重地跳著,猛烈,狂野,猛然間,我又被他緊緊摟住了……一陣熱血衝湧,一種讓人心慌意亂的衝動攥住了我,地麵在移動,風,闖進了我的身體,一瞬間,撕裂般的疼痛猛然襲來,我不由一聲呻吟,風停止了伸展。我緊緊抱住了風的肩膀,雷雨開始撞擊,風敲著節奏,時而鏗鏘,時而舒婉,我的身心隨著風的舞蹈,在海裏沉浮,在雲空上升,下墜,我不能思想,不能自己,世界變得混沌一片……

 

“娟!”明浩喚道,像是一個遙遠世界的聲音。我恍恍惚惚地從迷離中漸漸蘇醒,我的臉,我的全身、每一寸皮膚似乎還在燃燒,斷續的一陣陣痙攣,像水波輕拂身體……我們靜靜地躺著,明浩輕輕地揾摸著我的長發:“我們結婚吧!今年春節?明年‘五一’?”

我點頭,搖頭,又點頭。他開心地笑了,一下把我抱起,房子在轉,天地在轉,笑聲在轉……

有人敲門。我們一陣緊張的忙碌…..

我整理好儀容,在桌邊坐下。

敲門聲又起。

明浩打開門,是劉蘭。她定定地釘在門口,燈影裏,瘦小的身影像沒發育成熟的小姑娘。 

“蘭蘭,找我有事嗎?”明浩溫和地問。

“嗬,馮娟……” 她怯怯的目光在我發燙的臉上巡梭,突然,她轉身飛似地跑了。

我呆住了。我分明見她眼睛裏閃著淚光。

難道劉蘭愛明浩? 難道明浩和劉蘭有隱情?

我的目光直直地對著明浩:“你,你們?…..”

“沒有,真的…..” 他看著我,深褐色的眼睛裏是無辜和坦蕩。

我輕輕地舒了口氣,然後心裏一陣難過。我不知道劉蘭會怎麽想,我不知道怎麽去麵對她,我也不知道如何在友誼和愛情裏遊刃。一開始我就應該告訴劉蘭的,即便這一年來,她外借鄰校,我們疏於見麵,但告訴她的機會不是沒有。

我無助地哭了,眼淚像斷線珍珠隨著臉頰滑過脖頸,落到胸前。

 “娟,不哭,不哭,這不關你的事,你沒有錯….” 明浩過來摟住我,嘴唇貼上我的臉,我的頸,淚水漸漸被熱吻熨幹了…..

 

那一夜,我輾轉難眠。睡在對麵床上的媽媽覺察了,

“娟娟,怎麽啦?是跟明浩鬧別扭了?”

“媽媽,不是的,別問了。”

媽媽不語了,隨即長長地歎口氣。我突然感到對不起媽媽,父親過世後我是她唯一的親人,媽媽愛我寵我,把我看作她的世界;而我,中秋節卻讓她獨守孤寂,我不是好女兒!

我躍上媽媽的床,鑽進她的被窩,忍不住把苦悶、煩惱統統向媽媽傾訴……

 

414,儂生病啦?哦,額骨頭不熱。”瘦女人伸過來的的手驚得我差點跳起。我揉揉眼睛,驚魂未定地看著她,惱中還飄著幾絲中秋夜的餘煙。

414,儂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一定是在想儂男朋友。小阿妹,不要戇了,不要自己搭自己過不起。男人嗬,都不是東西!阿拉年紀輕的辰光‘翻司’也不忒板,男朋友少講也有一打。不瞞你講,為了這些還被‘文攻武衛’幾次請進去。那個當頭頭的,人前彈眼綠睛的,人後就對我嬉皮笑臉、動手動腳,男人就曉得睏覺。

瘦女人挪了一下屁股,繼續滔滔不絕地嚼舌頭:

200號也吃過男人的苦頭。她在崇明知青農場時,談過一個男朋友,後來男朋友上調就不睬她了。200 號氣煞了,就索性在崇明和上海同時談三個男朋友,吃飽撈足後就拜拜。
有一天,崇明的男朋友找上門,又是眼淚又是下跪,山盟海誓要‘敲定’。
 女人到底心軟,200 號相信了,兩人一道乘船返回崇明。下船後,男的提出要喝幾杯好酒,於是兩人在南門港飯店坐下,又是碰杯又是山盟海誓。
走出飯店時,最後一班汽車已開走。兩人就步行回農場,不料走到荒僻的田野時,突然竄出兩條大漢。
200號一見,不由大吃一驚,這兩人正是她在上海騙過的男人。
原來這三人串通一氣來報複了。
200 號想逃已來不及,被三人拖到一間破草棚,剝光衣服輪奸,三個男人玩夠了後,就袖子甩甩開路,丟下她一人在深夜的荒地裏嚎哭。從此,200 好再也不敢去崇明,就一直混在上海當‘跳台’(妓女)….”

我驚疑地抬起頭,羊脂球的故事簡直是“天方夜潭”,瘦女人一定是閑得無聊瞎編吧?

瘦女人見我以懷疑的目光視她,便湊上頭,拍拍我的肩,“小阿妹,我講的全是真的,儂還嫩著呢!今後,老阿姐會關照儂的。”說著瘦臉怪誕地一笑,眼睛裏似乎閃過一道綠光,我本能地後仰,本能地扭過頭,厭惡在心頭蔓延,頭痛,頭脹。

如今,我似乎相信了,不論是白天或黑夜,世界都有兩個不同的麵目,為著兩種不同的人而存在。研究哲學的明浩體會不到,牆外的人體會不到,而我,卻在這醒著的噩夢中體會到了。

獨龍眼在走廊裏叫到:“大家聽著,早飯後都出來上大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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