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哪怕是同等收入，黑人家庭的財富都明顯低於白人家庭。皮尤研究中心估計，白人家庭的價值大約是黑人家庭的20倍。黑人家庭中三分之一以上財富為零或負數，而隻有15%的白人家庭屬於這樣的情形。

美國不同族裔家庭擁有財產的中位數分別為：白人：17萬；黑人：1.8萬；西班牙裔：2萬。（PBS截屏）

美國黑人普遍貧窮早已是一個眾所周知的事實了。不眾所周知的，或者說沒有達成共識的是，黑人為什麽比白人貧窮。

簽署《平權法案》的總統林登·約翰遜（Lyndon B. Johnson）這樣說：“黑人貧窮不同於白人貧窮。”“黑人貧困是一種特殊的，特別具有破壞性的美國貧困形式。”

1908年10月4日午夜過後，50名帶頭巾的白人男子圍住了肯塔基州Hickman市黑人農民大衛·沃克（David Walker）的家，命令他出來接受鞭打。大衛拒絕並向他們射擊。於是這群暴徒放火燒了大衛的房子。大衛、他的四個孩子和他懷裏還抱著一個孩子的妻子一齊衝出門外，但都被暴徒開槍擊中，三個孩子受傷，其餘人全部死亡，而大衛的大兒子始終沒能逃出燃燒的房子[1]。

1920年一張明信片，描繪在德克薩斯州中心市（City of Center）發生的一起私刑。根據明信片另一麵的文字，受害人是個16歲的黑人男孩。

這件事的經濟後果是，大衛幸存的孩子們被剝奪了他們父親的農場，土地記錄顯示沃克名下2.5英畝的農場就直接被納入白人鄰居名下了。那位鄰居很快將土地出售給另一個男人，這個人的女兒現在是這塊地的主人。

黑人雖然早期遭受了經濟上極不公平的待遇，但靠著勤奮和吃苦耐勞（是的，黑人很勤奮，很吃苦耐勞），他們竟也令人驚奇地積累了相當可觀的財富，沃克2.5英畝的農場隻是近百萬黑人農場中的一個。

在20世紀初，曾經是奴隸的黑人和他們的後代，擁有1500萬英畝的土地，大部在南方，主要用於農業。1920年時有925000個黑人擁有的農場，占美國農場的14％。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最後都遭受了類似沃克的命運，到1975年隻剩下45000個黑人農場了，不足1920年的5%。現在，美國農村土地所有者中隻有1％是黑人，黑人農民占總農業人口的比例隻有2％。據美聯社報道，在美國10億英畝的耕地麵積中，今天黑人擁有的土地麵積僅略超過100萬英畝，占比為千分之一。

1912年，佐治亞州北部的Forsyth郡，18歲的白人女子Mae Crow被謀殺了。案子殘酷、血腥。

這個案子至今沒有破，很可能永遠破不了了。但是，事發之後，不需要證據，唯一一個住在附近的年輕黑人Rob Edwards立即在鎮廣場上作為案犯被私刑（lynched）[2]。成千上萬的人觀看甚至參與了私刑。另外兩個十幾歲的黑人男孩Oscar Daniel和Ernest Knox也因此被私刑了。隨後，白人治安維持者將占該郡總人口10%的1098名黑人居民全部趕了出去。被趕走的一些黑人家庭不得不加入了向北的“大遷移”。也有的搬到附近的郡。

從此後，Forsyth郡就實行禁止黑人進入的策略，直到80年代還這樣維持著。1987年在Forsyth郡舉行的一個民權遊行，才將Forsyth郡的問題暴露給了更廣泛的範圍。那天，當黑人與他們的白人同盟一起遊行時，很多當地白人居民向遊行的人扔石子。而正是他們這樣的舉動，才致使了一項調查的啟動：1912年非法從黑人居民那裏獲得的土地是否可以轉交給那些人的後代。但是因為那些土地都經曆了傳代或轉售，不容易處理，所以至今沒有任何土地回到黑人後代手裏。

住在Forsyth郡的Jeremiah和Nancy Brown一家和其他黑人家庭一樣，在1912年被驅逐。這是他們孩子的照片，左起分別為Harrison，Rosalee，Bertie，Fred，Naomi和Minor Brown.（Image crecit: Charles Grogan）

對黑人的暴力驅逐在美國南方是非常普遍的現象，Forsyth郡的特別之處在於驅趕得特別幹淨——沒有一個黑人居民逃脫被驅逐的命運。在19世紀60年代和20世紀20年代之間，美國白人從他們的社區驅趕了成千上萬的黑人居民。

南卡羅來納州海洋群島（Sea Islands）的黑人埃維莉娜·詹金斯（Evelina Jenkins）在20世紀70年代早期擁有數十英畝的土地，其中還包括一個整個的島嶼[3]。那時沿著該州海岸線的土地價值暴漲。因為該州對黑人受教育權利的一貫剝奪，詹金斯不會閱讀。也因為黑人在當地長期遭受歧視，包括政府和法院等機構習慣性的對黑人的虐待和羞辱，詹金斯盡可能避免出現於那樣的場合，所以她一直拜托與她結為好友的一位白人鄰居為她付年度房產稅。

詹金斯不知道的是，她的白人鄰居不僅私吞了她的稅金，而且在這些房地產因為一直沒有交稅被拍賣時將其全部買了下來。然後他轉售給開發商。在此後的幾十年裏，詹金斯曾經擁有的土地產生了無數的財富，那個島嶼上的房屋售價達40多萬美元。而詹金斯則身無分文，非但沒有給孩子留下任何遺產，而且是在女兒的移動房中度過她最後的日子。

在民權法案之前的吉姆克（Jim Crow）時期，黑人在白人控製的法庭得不到公平待遇，已經是不爭的事實了，凡是讀過《殺死一隻知更鳥》（To Kill a Mockingbird）這本書，或看過同名電影的，對此都有深刻直觀的印象。所以，在吉姆克期間獲得財產的黑人經常選擇在法律製度之外非正式地處理遺產繼承問題。他們最普遍的做法，是以不可分割股份的形式將他們的財產遺贈給後代，每個繼承人成為財產的共同所有人，每個人都有權出售自己的部分。

於是，掠奪性土地投機者就搜尋願意出售其股份的人。一旦買賣成功，該投機者就成了房產的共同所有者，就有權利向法院請求出售整塊土地，而這個投機者往往就成為買主。以這樣方式出售的房地產一般都是以遠低於其市場價值的價格成交，原房主幾乎就是徹底失去了擁有房產的機會，其損失是不可逆的。而買主則是一夜暴富，所以說這是一種掠奪性的投機買賣。

在過去的幾十年裏，投機者利用這一法律手段迫使黑人出售了數百萬英畝的土地[4]。隻是在過去的幾年裏，一些州才開始采用統一的法律來遏製繼承人財產法中最掠奪性的濫用法律行為。但是，對絕大多數黑人來說，這已經太遲了。

2013年的某一天，佐治亞州薩凡洛島（Sapelo Island）上的黑人居民發現一夜之間他們的房地產稅增加了5倍、6倍[5]。

薩凡洛島上的居民都是奴隸的後裔，是古拉-蓋奇人（Gullah-Geechee），而薩凡洛島是美國僅有的一個古拉-蓋奇人的完整社區，是曆史遺產。但這個曆史遺產正麵臨毀滅。

薩凡洛島景色宜人，具有很大的旅遊潛力，於是招來了開發商。當島上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高級住房後，就發生了黑人居民房地產稅暴漲的事情。按照政府部門的說法，以前對房地產的估值過低了，現在的才是反映了市場價。而且，要提供服務，必須征稅。

盡管每年繳稅，薩凡洛島上的居民隻有這樣的土路。（CNN截屏）

知道嗎，這裏的黑人雖然一直交稅，卻幾乎沒有得到什麽服務。島上隻有一個居住區，那裏不僅道路崎嶇不平，還都是土路。沒有警察、消防救援人員、醫生或醫院。也沒有學校或郵局。沒有雜貨店。加油站僅在周二和周四開放。沒有收垃圾服務，居民必須自己把垃圾送到一個垃圾壓縮機那裏。島民說，遇上緊急情況，你沒必要撥打911，因為沒有人會來救你。

薩凡洛島上新來戶造的豪華房子。（CNN截屏）

現在忽然想到要提供服務了？其實是想用高得離譜的房地產稅逼迫黑人賣房子。這件事情後來被主流媒體報道了。麵對居民的抱怨，政府工作人員居然責怪說，是因為部分島民賣房子才致使開發商看上這個地方，造成房地產稅暴漲的。那是因為長期以來，島上不僅缺乏服務，還缺乏機會，唯一通向外麵的渡輪一天才開三班，其運行時間還讓島民無法利用渡輪去島外工作。所以，有不少年輕人隻能離開，去外麵尋找發展機會，老人走了，不打算回來的年輕人自然會賣房子。

問題是，如果一個地方要開發，就必須用這樣的手段逼走原住戶嗎？房地產稅一夜之間增加了5倍、6倍的事情，會發生在白人身上嗎？這是逼著黑人賤賣房子，也是一種財富掠奪。而已經開發成度假勝地的南卡羅來納州希爾頓黑德島（Hilton Head Island）的變遷告訴我們，在當地經濟快速發展的時候，黑人是沒有機會公平分享經濟成果的[6]。

黑人所遭遇的掠奪是全麵、多樣、無孔不入的，而黑人因為沒有法律的保護，毫無抗爭之力。上麵所舉黑人財產被掠奪的各種不同例子，都隻是滄海一粟。

俄克拉荷馬州塔爾薩市（Tulsa）“黑人華爾街”被燒毀後的廢墟。（Image courtesy of Oklahoma Historical Society）

俄克拉荷馬州的塔爾薩市（Tulsa）曾經是個繁榮的黑人商業區，被稱為“黑人華爾街”。1921年5月31日開始，持續兩天，40個街區，數百家黑人企業和家園被白人暴徒搶劫、放火，300多黑人被殺，1萬多黑人無家可歸。48小時過後，沒被搶劫走的財產連同房屋全部被燒毀了，原先繁華的商業區成為一片廢墟[7]。

就是說，無論你多麽勤奮，多麽吃苦耐勞，你沒有能力保住積累的財富，因為白人掌控了政府機構，掌控了法院，你所抗爭的是一個體係，一個以法律手段掠奪你財富的體係。如果這一切都不能把你打垮，那就直接暴力，就像最成功的“黑人華爾街”上的黑人，瞬間就如螞蟻一般被捏死了。

也許更令人深思，更說明問題之嚴重的是，即便黑人現在不會遭遇發生在“黑人華爾街”那樣的暴力掠奪，各種“合法”與非法的對黑人財產的掠奪並沒有停止。上述薩凡洛島（Sapelo Island）上發生的事情隻是一個例子，而這是發生在2013年！

一項關於芝加哥住房的最新研究表明，美國的房地產金融體係是以犧牲黑人為代價為白人積累財富創造條件的，一代又一代，黑人一直在遭遇剝奪[8]。2008年次貸危機中丟失房產的人中，黑人所占比例不合理的高也就不足為奇了。

一句話，黑人打不贏這場戰爭。

6月19日，眾議院司法機構小組委員會在H.R.40法案提出30年之後舉行了該法案的第一個聽證會。這是一個關於研究奴隸製賠償的立法，是試圖公平處理黑人所遭受經濟掠奪的第一步。在這個會上作證的黑人作家Ta-Nehisi Coates這樣描述美國黑人的曆史[9]：

250年的奴役。90年吉姆克。60年的“隔離但平等”。35年的種族主義住房政策。在我們考慮“利滾利”的道德和經濟債務之前，我們看見的不是一個完全的美國。

描述一個比較完整的美國，這也是“美國黑人曆史特寫”係列的使命。敬請讀者繼續一同前行！

美國黑暗的奴隸史，該不該賠償、道歉——美國黑人曆史特寫（一）

注：

[1]https://atlantablackstar.com/2017/06/30/from-15-million-acres-to-1-million-how-black-people-lose-their-land/

[2]https://www.history.com/news/georgia-racial-expulsion-stacey-abrams

[3]https://www.nytimes.com/1972/12/07/archives/blacks-in-south-struggle-to-keep-the-little-land-they-have-left.html?module=inline

[4]https://www.nytimes.com/2019/06/20/opinion/sunday/reparations-hearing.html

[5]https://www.cnn.com/2013/10/26/living/georgia-island-tax-avalanche/index.html

[6]https://www.nytimes.com/1994/09/02/us/tourism-enriches-an-island-resort-but-hilton-head-blacks-feel-left-out.html?module=inline

[7]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news/local/wp/2018/09/28/feature/they-was-killing-black-people/?utm_term=.88de650aef1a

[8]https://www.bloomberg.com/opinion/articles/2019-06-17/how-housing-finance-enriched-whites-at-expense-of-black-borrowers?fbclid=IwAR2PA7LR17gUNIKZ4d8ot384SAzjhfHuNSW_vzFyjBdZ_x8d0NEfYZRKK9o

[9]https://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4/06/the-case-for-reparations/361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