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心》:第一章(十六)
文章來源: 紅塵閑雲972016-01-22 21:02:41

(十六)

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是咫尺、是天涯、是咫尺天涯、是天涯咫尺,有時隻在一念之間,有時連一念也捕捉不到。人們都知道,那道讓人們望而生畏的鴻溝或魔障,有時隻有毫厘之寬,有時根本就不存在。可是,當鴻溝突現、當魔障在前,還是會有一部分人本能地後退、無奈地投降。

胖子陪醉來當模特,肩負的是他和周濟民兩個人的護花使命。來之前,兩個大男人上網搜索肖世誠的資料,根據他畫作的內容猜想他的人品和習慣,再根據他們猜測的肖世誠的人品和習慣來防患於未然。就在陪同醉走進畫室的那一刻,胖子覺得自己有著前所未有的高大和魁梧,也有著前所未有的機智和英勇。他假裝的結巴、他假扮的娘娘腔、他故作的羞怯相,都令他暗自得意,又讓他暗生自信。可是,此時此刻,被自卑綁縛著的胖子覺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像小醜的上竄下跳一樣,除了給肖世誠平添笑料、讓醉感到難堪之外,別無其他的意義。

胖子低下頭,偷偷地瞄了瞄醉,又斜著眼睛瞄了瞄肖世誠和畫布。他發現,醉的神情是典雅莊重的,肖世誠的神情是嚴肅恭敬的,畫布上的顏色則是如水一般清澈和明朗的。這個發現讓胖子覺得自己是一個坐在畫室裏的局外人,一個與醉無關、與肖世誠無關、與繪畫與藝術都毫無關聯的局外人。然後,胖子覺得自己越來越渺小,直渺小得近乎不存在了。這種感覺太糟糕了,糟糕到讓胖子無法忍受的程度。

他悄悄地從褲袋裏摸出了早已設置為靜音狀態的手機,以小桌和放在小桌上的醉的背包為掩護,飛速地打出了一條短信並將短信發送給周濟民。胖子在短信中說:“濟民,在藝術和藝術家的麵前,我們太渺小了。我們不但就沒有能力保護醉,連自保都很艱難。”

很快,胖子收到了周濟民的短信,內容是三個問號加三個驚歎號。

胖子警惕地環視了一圈,又迅速地發出了一條:“放心吧,沒事。正因為沒事,我才覺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悲。回去再給你講。”

收到胖子的短信時,周濟民剛剛在網上找到了肖世誠的個人空間。這個空間不好找,因為不論空間還是空間的主人都沒有以肖世誠的名字命名。空間的名字叫做“大美畫苑”,肖世誠的網名叫做“不成居士”,個人說明則是“畫脂鏤冰終不悔”。看到“大美畫苑”的時候,周濟民撇著嘴笑了笑,心想:大美?古今中外,優秀的大畫家數不勝數,有幾個敢說自己的畫是“大美”的?你這個人得有多自信啊!當看到“不成居士”的名號時,周濟民皺著眉頭尋思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嘟噥道:“算你有自知之明。”當讀到“畫脂鏤冰終不悔”時,周濟民不得不借助網絡詞典了,因為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畫脂鏤冰”這個詞,也就無從知道“畫脂鏤冰終不悔”的含義。

搜索之後,周濟民盯著電腦上出現的內容,不禁對肖世誠產生了些許的敬仰之情。

畫脂鏤冰,語出:漢·桓寬《鹽鐵論·殊路》:“故內無其質而外學其文,雖有賢師良友,若畫脂鏤冰,費日損功。”畫脂鏤冰是成語,大致意思是,在凝固的油脂或冰上繪畫雕刻,一旦融化,都化為烏有。比喻徒勞無功。

“這麽說來,這個肖世誠還真就是一個熱愛繪畫、熱愛藝術的人了?”就在周濟民自言自語的時候,胖子給他發來了短信。於是,收到胖子的第二條短信後,周濟民在回信中說道:“我在網上剛剛查到的,肖世誠是一位哪怕永不成名、哪怕徒勞無功也要努力畫畫、不懈追求的畫家。”

後來,周濟民讓醉看了這個名為“大美畫苑”的空間,想聽聽醉是怎麽理解肖世誠的空間名、網名和個人說明的。

醉粗略地翻看了空間裏所有的畫作,若有所思地說:“肖世誠確實是一個鍾愛繪畫藝術的畫家,他可以為繪畫藝術付出很多,卻不在意結果是什麽。一句‘畫脂鏤冰終不悔’,既表達了他追求繪畫藝術的決心,也透露了他對自己在繪畫方麵發展前景的不確定。大美空間的‘大美’應該是肖世誠對繪畫藝術的綜述,不成居士的‘不成’,應該是肖世誠自知在繪畫方麵存在局限,也許,還有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壯。”醉頓了頓,又歎息道,“可惜啊,肖世誠的畫,很難有大成。”

“為什麽?”周濟民和胖子同聲問道。

“他的誌向很大,無奈著眼點太低。”醉淡淡地說,“雖然,古人常說術要有專攻、業會精於勤奮,但是,古今中外的集大成者,最終都是勝在了心上。”

“高貴的心?”周濟民恍然大悟,讚歎道,“我發現,醉不僅是美女才女,更是真正的高人。”

胖子嘿嘿地幹笑了兩聲,自暴自棄地說:“是啊,我也發現了。醉的內涵,別說是及,就是望我也望不全的。”

醉苦笑了一下,幽幽地說:“你們兩個壞人,如此擠對我,是和我有仇嗎?”

胖子和周濟民不知道,醉前麵那一席話是有所指的。他們也不知道,醉給肖世誠當模特一事剛剛開始便草草結束的原因,並不像醉所說的那樣,肖世誠給她畫的肖像畫沒能使她滿意。事實上,醉對肖世誠給她畫的肖像是比較滿意。雖然,肖世誠畫中的醉,多了幾分清冷的高貴,少了幾分清雅的韻致,但是,醉並沒有因此給肖世誠的畫扣分,她把這個結果歸為了自身修養的不足和兩個人相識甚短又是初次合作,彼此不夠了解。

有些事,醉不能對胖子和周濟民說,也不敢對他們說,她怕他們為了幫她出氣而做出令人遺憾的事情。除此之外,還有重要的一點:雖然肖世誠做出了讓她不能容忍的出格之事,雖然她因此把肖世誠清出了她的世界,但是,她並沒有因此而否定肖世誠對藝術的追求,她也沒有把肖世誠列入壞人或惡人的行列。當醉最後一次同時麵對肖世誠和他的畫時,她第一次清晰了“人格分裂”一詞的真實含義。

醉為肖世誠感到惋惜、感到遺憾,但她並沒有說服和規勸他的想法。在醉看來,智者的智慧都是自己發掘出來的,並不是別人給的,而她自己遠遠不是智者。

醉確實遠遠不是智者。她所擁有的理論也好、理念也罷,大多是老霍給她的,她還沒有來得及身體力行,沒有來得及實踐一下那些理論和理念的實用性,還沒有來得及發掘自己的智慧。其實,就算醉是一個智者,作為一個年輕貌美又很內向的女孩子,當遭遇肖世誠這樣人格嚴重分裂的人時,也未必能夠比現在做得更好。

醉當模特那天的表現,由始至終都讓肖世誠驚歎不已,也讓胖子驚歎不已。沒想到,肖世誠花費了五六個小時全心全意地完成的令他自己讚不絕口的畫作,隻得到了胖子一個人的連連讚歎。

當肖世誠完成了最後一筆,豪放地丟下調色盤和畫筆,張開手臂擁抱著畫架時,醉終於放鬆下來。她輕輕地捶了捶酸痛的雙臂和雙腿,又敲了敲了已經麻木的後腰,微笑著一步一挪地走向畫架。

肖世誠對這幅畫作太滿意了。他顧不得未幹的油彩染了衣袖,顧不得未幹的油彩沾了滿臉,就那樣深情地擁抱著畫架,將臉頰輕輕地貼在畫上,足足有幾秒鍾的時間。肖世誠的這個舉動不但打動了自己,也感染了胖子。在此之前,胖子從來沒有關注過書畫家或任何藝術家的話題,他想象不到,一個中年男人在欣喜之時會如此動情,又如此純真。

胖子站起身,離開座椅,直愣愣地看著肖世誠,看著他那如同孩子一般的笑容,看著他那充盈著淚水的眼睛,竟也抑製不住地興奮起來。他大聲地激動地說道:“肖老師,您畫得太好了,太像醉了。看您一筆一筆地塗抹顏料,轉眼間就成了一朵花或一片葉子,我感覺就像看魔術師在變魔術一樣。太神奇了!真的太神奇了!”

肖世誠鬆開了畫架,直起身來,轉向胖子,用力地握住了胖子的雙手,愉快地說:“胖子,謝謝你!”不待胖子說話,他又扭著頭對醉說,“能夠被藝術所感染的人,一定是具有藝術細胞、具有藝術天分的人。醉,你看看,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

醉笑著說:“肖老師不要這樣誇獎胖子,他會驕傲的。”

肖世誠的誇獎確實讓胖子在心理上把他和藝術及藝術家的距離接近了一些。他哈哈笑著,毫不隱瞞地說:“我已經驕傲了,這可怎麽辦啊?”

肖世誠鬆開胖子的手,迎著醉向前走了幾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喜笑顏開又信心十足地說:“醉,你快過來。你看看,你對這幅畫滿意不。”

醉笑著快走了幾步,輕輕地抽回了手,也信心十足地說:“肖老師的畫肯定錯不了。就算我不滿意,也還是好畫。”

可是,當醉立在畫架前,仔細地讀了畫之後,不禁皺起了眉頭,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地凝固了。

“感覺怎麽樣?”肖世誠興致勃勃地問,“和你預想的效果相差幾成啊?”

胖子也開心地說:“醉,快說說你的想法。我也好跟著學習學習怎樣欣賞美女畫。”

醉收斂了已經凝固的笑容,尷尬地笑了笑,很有分寸地說:“肖老師的畫,色澤飽滿,枝葉鮮活,連那幾片發育不良的葉子,也是生機勃勃的。還有,畫中的主人公與背景融為了一體,一點也沒有生拚硬湊的感覺。”

“主人公?”肖世誠愣了一下,追問道,“隻是主人公嗎?不是醉嗎?”

胖子也跟著問:“不是醉嗎?”

“慚愧。醉和畫中的主人公差得太遠了。”醉認真地說,“從神情來看,這主人公是養尊處優的、是清高又清純的。你們看她的眼睛有多麽明亮,她的目光有多麽明朗,一看就是美好得如同滿月一樣的女子。可我呢?我有好多瑕疵,還有一些自卑。我的眼睛因為蒙了一層薄霧而少了明快多了冷鬱,我的目光除了靜定、有力之外,再無長處。我和她,根本就沒有可比性。”醉頓了頓,轉向肖世誠,向他鞠了一躬,滿懷感激地說,“肖老師,真心地謝謝您!您這幅畫就像一麵鏡子,讓我看到自己有太多不足。”

“什麽意思?”肖世誠像是被迎頭潑了一瓢冷水,又失望又驚訝地問,“你是對畫不滿意?還是對畫中的你不滿意?你是覺得我畫得不夠神似?還是覺得我表麵上美化了你,實際上醜化了你?”

醉愣了一下,淡淡地笑著說:“不是,不是。肖老師,您誤會了。您這幅畫,用色大膽,濃淡適度;運筆自如,線條流暢,輕重也恰到好處。這幅畫的筆觸,或粗獷或深沉,都透露出了您高超的技藝。”

見肖世誠漲紅了臉,不再說話,醉繼續說道:“我確實是自卑的,心理也比較灰暗。如果我會畫,我肯定沒有能力把這幅畫畫得這麽明快和飽滿,光線也不會這樣強烈。我會把它畫得暗一些,把花草藤蔓畫得朦朧一些,把主人公畫得內斂一些,主人公的眼睛和目光也會完全不同。總之,不論和畫中的主人公相比,還是與我想象中的自己相比,我都差得太遠了。我需要努力地修繕自己,讓自己少些瑕疵。”醉太認真了,太動情了。說著說著,她的嘴角有些抽搐,眼睛有些濕潤,聲音也有些顫抖。這讓肖世誠和胖子都吃驚不小。

胖子向前走了幾步,站在醉的身旁,歪著頭看醉,艱難地安慰道:“醉,要我說,你要比畫中的主人公好無數倍,比你想象中的你好無數倍。依我看,肖老師畫得遠沒有真實的你完美。”

肖世誠猛地看了胖子一眼,又歪著頭看醉,接著胖子的話說道:“醉,你別激動。你沒有不好,都是我畫得不夠好。我可以按照你的想法修改一下。過幾天你再來看畫,保你滿意。”

醉不想再做無謂的解釋。她苦笑著,直截了當地說:“肖老師,您千萬不要修改這畫,否則我會更加慚愧了。就這樣吧。當模特的事兒,今天開始今天結束。我嚐試過了,還對自己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這個收獲已經不小了。非常感謝您!”

醉的態度很堅決,語氣很堅定。她看到了肖世誠瞠目結舌的樣子,卻並不為其所動。

特殊的成長經曆造就了醉現在的性格。在她看來,凡是不想說、不必說、可說可不說、堅決不能說的話,全部都是不可以說出口的話。在她看來,不論是別人傷了自己還是自己傷了自己,不論是傷了自尊還是傷了心,隻要是傷了就必須掩埋傷口、強忍疼痛、暗自療傷,不可以將傷痛示人,也不可以將傷痛示己。她之所以毫不猶豫地做出了終止當模特的決定,並不像她所說的那樣,覺得這畫太明亮了,主人公太清高了等等。真正刺激了醉並讓她耿耿於懷的是畫中主人公的細節部分,比如臉龐比較豐滿、手腳比較圓潤、鎖骨特別凸出、耳垂稍顯單薄。

醉是敏感的也是脆弱的,醉是脆弱的也是絕情的。正因為知道自己是敏感而又脆弱的,醉要求自己必須是絕情的——不論對別人還是對自己。

肖世誠哪裏知道,這幅肖像畫中令他自己又滿意又得意的細節方麵的創作,在醉的心目中全部化成了毒針,且針針都刺激在了她的死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