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二》【第二章 窮途末路,誰主升滅】(二)
文章來源: 紅塵閑雲972012-12-19 07:51:38
(二)

“小人兒崘母”,初秋的午後,陽光下,歪倒在書堆裏打盹的斯衛丹輕輕地呼喚了一聲之後,嘴角漸漸地上翹,一抹甜蜜的笑容倏地漫過了整個房間。

當陽光漸漸地從窗內移向了窗外,斯衛丹猛地打了一個冷戰,急切地呼喚道:“小人兒崘母,小人兒崘母。”隨後,他的眼皮抖動了幾下,他從睡夢中醒來了。

午睡後的斯衛丹並不急於睜開眼睛。他用雙手捂住臉,輕輕地、輕輕地上下搓動,直到冰冷的麵頰漸漸地溫熱起來,他才睜開了眼睛,對著掛在牆上的妻子的畫像,喃喃地說:“真好。小人兒崘母,又夢到你了,真好。”

人們說得沒錯,斯衛丹確實是個怪人。他可愛的妻子在世的時候就時常親昵地稱他為“我的怪人”,而他對妻子的愛稱也非常奇怪、非常有趣,他稱她為“小人兒崘母”。

小人兒崘母是斯衛丹的導師倓昂的女兒,倓昂同時又是斯衛丹的養父。

斯衛丹的母親悅琳是美麗的小學教師,他的父親凱伊丹是浪漫主義詩人。八十年前的這一天早晨,即將臨產的悅琳突發奇想,請求他的先生駕車帶她到郊外的黃花峪,她要在生產前重溫一下他們相戀時的快樂時光。對於妻子的請求,凱伊丹並不感到奇怪。因為,黃花峪是他們二人獨有的領地,是大自然賜予他們的美麗的大花園,更是凱伊丹采擷詩句,孕養詩章的地方。在過去的時光裏,經常這樣突發奇想的不是悅琳,而是凱伊丹自己。隻是,自從悅琳懷孕以後,為了避免讓妻子勞累,凱伊丹一直沒有提及去黃花峪的事。

黃花峪位於崘安國首都達恩的郊外,隱沒在一片山穀當中。每當春季到來,美麗的黃色小花兒布滿了整個黃花峪,遠遠地望去,那些黃花兒就像鑲嵌在綠寶石上的黃鑽一般,驚豔得讓人窒息。秋季的時候,熟透了的花瓣兒紛紛落下,或靜靜地躺在山穀裏,或輕盈地隨風飄搖,有的還會落在凱伊丹和悅琳的肩頭,用充滿陽光味道的清香將他們深深地迷醉。

凱伊丹從來沒有對他的妻子說過,黃花峪是他命名的,黃花峪裏的花兒是他年複一年播種而得的,而播種黃花兒的動機正是為了實現少年時代他對她許下的諾言。

不論是幽圓時代、渾圓時代還是幽圓之前的時代,土界的人們都生活在“純現實”當中。那段時空裏,政治、經濟和文化都是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上,即便是所謂的“鼎盛時期”,也沒有人發現精神生命的存在。

凱伊丹是與眾不同的詩人,他的詩句除了歌頌大自然的美麗與神奇之外,還時常帶有超現實的意味。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超現實意味來自何方,他甚至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麽。但是,他堅持說:“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已經發現和看到的事物之外,還有好多我們沒有發現的和我們暫時看不到的事物。雖然我不確定它們是什麽,但是他們肯定是存在的。”

他的這一言論一經公開,立刻得到了來自各類人群的各種各樣的調侃。這些調侃中,最有趣的是一位地質學家的言論,他說:“當然,當然,親愛的詩人,那些深埋地下的寶石,就包含在你所說的之列。”

對於眾人的調侃,凱伊丹總是可愛地笑,笑過之後再一本正經地說:“親愛的,其實,你們和我一樣,深信並向往我們沒有發現的美好,隻是,你們還沒有覺察到自己的向往。你們喜歡我的詩,就是最為有力的證據。”

事實正是如此。想當年,凱伊丹的第一首詩剛剛問世便得到了人們的喜愛和推崇。那個時候,還是中學生的凱伊丹在一次聯校詩歌散文大賽的時候,投了一首詩作為參賽作品。這首詩的名字叫《夢的腳步》,他在詩中這樣寫到:

……
我在陽光鋪就的路上,走向縹緲。
有人大喊:回來吧,陽光會灼痛你,灼傷你,會毀了你。
痛吧,傷吧,毀吧,隻要能夠到達遠方。
如果不知道夢的另一端是什麽,我們憑什麽呼吸陽光?
……

在那個時空裏,人們還沒有發現精神領域的存在,根本就不承認非物質事物,極少有人在意夢和夢境,即使有人談起夢,也會把它歸為無稽之談。所以,凱伊丹這樣一個大膽地把夢注入文字當中,用文字來體現夢境的中學生,很自然地就成為了一些同學的笑料。

聯賽組委會公布聯賽評選結果的那一天,凱伊丹早早地趕到了教育督導部門的所在地,但是他沒有進入大禮堂裏麵去參加頒獎大會,而是一個人坐在禮堂後麵的小花園裏,靜靜地聆聽擴音器裏傳出的大會的實況。

當擴音器裏傳出,“獲得特等獎的作品是,讓所有人都耳目一新,讓所有人都滿懷希望的詩歌《夢的腳步》。有請《夢的腳步》的作者——凱伊丹”時,坐在小花園裏的凱伊丹怔了一下,隨即聳了聳肩膀,向後一仰,心滿意足地躺在了草叢上。

凱伊丹早就預想到了自己會獲獎,他也早就打算好了放棄這個獎。他覺得創作詩歌是最浪漫最美好的事情,能夠得到大家的認可已經很好,沒有必要非得走到舞台上發表一段感言,也沒有必要讓嘲笑他的同學感到尷尬。

在來到教育督導部門之前,凱伊丹曾向悅琳發問:“如果我說,我那首被大家談笑的詩能夠獲獎,你怎麽說?”

悅琳笑著說:“你說的,我都信。”

“是真的嗎?”凱伊丹驚喜地說,“那詩中說的,你信嗎?”

悅琳點了點頭,輕輕地朗誦道:“是太陽,給了我那片花地。是我的心,讓我發現了那些花兒。為什麽,那花兒都是金黃色?我的眼睛告訴我,那是夢的顏色,也是太陽的顏色。”

凱伊丹更加驚訝了,失聲問道:“你都能背下來了?”

“不僅我能背下來。”悅琳甜蜜蜜地說,“幾乎所有聽到過這首詩的人,都能背下來。”

“你確定?”凱伊丹再問。

“我確定。”悅琳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囈語一般地說,“幾乎所有背下這首詩的人,都向往著那樣的一片花地。”

凱伊丹一把抱住了悅琳,興奮地說:“小尾巴,我一定請太陽賜給你一片美麗的花地。”

悅琳是凱伊丹的鄰居,也是他的同學,比凱伊丹小一歲,因為從小就喜歡跟在凱伊丹的後麵跑來跑去,被大人們戲稱為“凱伊丹的小尾巴”。

“小尾巴,我一定請太陽賜給你那樣一片美麗的花地。”凱伊丹隨手拉過一棵草,把草的葉子按在鼻子底下,一邊聞著青草的味道,一邊自信地說,“我能想到的事情,一定能夠做到。”

就在這個時候,擴音器裏傳出了悅琳的聲音,她快樂地說:“我非常非常高興,有機會替凱伊丹來領取這個獎項。感謝所有熱愛《夢的腳步》的老師和同學,謝謝你們!凱伊丹讓我帶給大家一句話,他說,‘所有我們能夠想到的美好,都會真實地呈現在我們的眼前’。希望,這句話能讓每一個人的心裏成為一片美麗的花地!讓我們一起感謝——凱伊丹!”

剛剛聽到悅琳的聲音時,凱伊丹愣住了,當聽完悅琳所說的話,聽到擴音器裏傳出連綿不斷的掌聲時,凱伊丹禁不住匍匐在地,熱烈地親吻花草和土地。

那之後,他在郊外的山穀裏選擇了靠近山泉的一塊地方,把這塊地方命名為黃花峪。每逢秋季,他都會跑到山穀裏去采集黃色山花的花種,待春季時把它們播灑在黃花峪裏。他堅信,他可以把這裏開墾成世界上最為美麗也最富詩意的花地。

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黃花峪裏的花兒也一年一年地繁茂和熱烈起來。當凱伊丹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太陽下的花地》,悅琳也開始了大學生活的時候,凱伊丹把悅琳帶到了黃花峪,興高采烈地告訴她,這是他剛剛發現的太陽賜給他們的花地。

悅琳早就發現了凱伊丹的秘密,她曾多次悄悄地一個人騎著單車跑到山穀裏,把車子藏在草叢中,再徒步跑到黃花峪,把從集市上買來的花種播灑在這裏。但是,這件事,她始終守口如瓶,不曾向凱伊丹透露半點信息。

“小人兒崘母,你總是說,如果不是母親有寫日記的習慣,如果不是倓昂代我保存了我父母的遺物,如果不是我請你分享了父母親的愛情故事,你是不會同意讓我愛上你並娶了你這個多病的小人兒的。你說說看,我的小人兒,你有多傻啊。如果沒有娶你,我們就不會有徒丹,那樣的話,現在的我會多麽孤單啊。”斯衛丹掙紮著站了起來,對著妻子的畫像,一邊痛苦地搖頭一邊不厭其煩地嘟噥道,“小人兒啊,我一直支持父親的觀點,‘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已經發現和看到的事物之外,還有好多我們沒有發現和我們暫時看不到的事物’。可是,研究了快一輩子的生化學和社會學,我也沒有發現那些事物在哪裏。有時,看著一份份或提取或培養出來的生命的精華,我就想啊,人們都希望自己能夠長壽,可是有誰知道,長壽到底有什麽真正的意義呢?”

“小人兒崘母,今天是我八十歲的生日,也是父母親逝世八十周年的祭日。我是多麽希望八十年前的今天,他們沒有去黃花峪,那樣的話他們就不會出車禍了。還有,我是多麽希望你和倓昂依然健在,我是多麽希望即便你們已經去世多年,也還是能夠聽到我的心聲。”斯衛丹低頭看了看書堆,索性重新坐了下來,將目光投向窗外,繼續說道,“小人兒,我想和你說一件事。我已經老了,有點累了,不想堅持了,我想離開世界了。最近,每當想起你和倓昂,我都羨慕得不得了。人一走就什麽都完結了,這是多麽清淨的事情。可是,我非常非常不放心徒丹。這個孩子至今都不肯戀愛結婚,如果我也走了,誰來陪他呢?孤獨是太可怕太可怕的事情,我不能讓徒丹像我一樣忍受孤獨啊。”

說到這裏,斯衛丹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淒苦,竟然如同孩子一般嚶嚶地哭了起來。

“父親!”已經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的徒丹,聽罷斯衛丹的自言自語,猛地呼喚了一聲,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他從來沒有想過,如此與眾不同的父親也會害怕孤獨;他從來都不知道,一直致力於“全部生命精華的培育和組合”研究的父親並不向往長壽,他活著隻是為了避免徒丹感到孤獨;他從來都沒有發現,父親已經出現了老態;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承認自己確實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他額頭的青筋凸起著,臉部的肌肉扭曲著,掛著淚水的鼻翼翕動著,溢滿委屈的嘴角抽搐著,握緊的拳頭顫抖著。此時此刻,極度的矛盾、痛苦和悔恨一起襲擊著他,讓他招架不住,寸步難行。他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向下癱去,直到雙膝跪到了地上,他才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句,“對不起!”

徒丹的突然出現嚇著了斯衛丹,他胡亂地抓著身邊的書,慌慌張張地說:“啊,徒丹,你看,我在讀書。”

這樣的情形,使得原本就蒼老的斯衛丹顯得更加蒼老,也使得原本就痛苦不堪的徒丹更加痛苦了。

“是的,父親,您在讀書。您的這些書都太無趣了,所以您厭倦了,想要放棄了。”徒丹一邊連滾帶爬地撲向父親,一邊哭泣道,“父親,從今天開始,我要讓您讀一本有趣的新書。請您相信我,我可以做到的,一定可以做到。”

斯衛丹閉上了眼睛,努力地讓自己鎮靜下來,努力地修複了狼狽心理,然後,鎮定地說:“徒丹,人總是要走的。我已經攻克了對於我來說最為重要的課題,再活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你不同,你的生命有著更為重要的意義,你要好好地做好自己的事,不要為我操心,否則我會很難過。”

“不,父親,您還有很多很多事可以做。請您振作一點,我相信,您一定可以找到更為重要的課題。”徒丹跪在父親的麵前,抓著他的臂膀,盯著他的眼睛,向他哀求道。

看著和自己一樣狼狽的兒子,斯衛丹艱澀地笑了笑,假裝有點小慶幸地說:“好啊,你也有失態的時候,我們扯平了。”

“父親,請您不要打岔。”徒丹不但笑不出來,反而又流出了眼淚,“請您答應我,馬上開始培養您所有的生命精華。我希望,您能永遠地陪著我。”

斯衛丹輕輕地拍著兒子的手背,沉吟了好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把自己的想法和計劃提前告訴了徒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