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透過淚光，看著老者如同孩子一樣專注地吮著手指，我的心柔軟得如同蘭花的花蕊。輕輕地擦拭淚水，我幾乎不敢相信，在世間風風雨雨地走過了九十多個年頭、看盡了世態炎涼、嚐盡了人情冷暖的我，竟然還會流淚。

仰望老者，我覺得我的生命之樹正重泛新綠，就連那些盤結的虯枝上，也一點一點地綻放生命的力量。原來，世間最偉大的力量是慈悲！與慈悲相近，哪怕不知慈悲為何物，生命已然浸潤在強大的能量場裏；與慈悲相遠，盡管愛重於山，也不過是滋養私小的“良田”。

如果說，仇恨給予人的爆發力會讓人如同饑餓的猛獸，愛給予人的就是紛亂塵世中的溫柔鄉。慈悲給予人的是什麽呢？是豁然，是溫潤，是柔韌，是永不枯竭的心河之水。

想我自己，做了七八十年的五福全，隻因愛字當先，一直陷於繁雜的俗事，做的卻是無用之功，徒然地勞心勞力，直到憔悴不堪。多少個月圓之夜，我含著清淚仰望九天，數遍滿天的星盞，卻找不到我的歸屬地。那樣的時候，我真是愁緒若雲，仿佛陷於無邊無際的噩夢當中。愛到無力的我，不知道能為弘揚五福法做些什麽，也不知道能為陷於疾苦中的世人做些什麽。從《五福經》中獲得的種種認識和在生活中得到的證悟，最終都化成了希望，讓我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生命之輕，怎堪如此負重？沒有誰知道，我是怎樣艱難地走過了那段無所為的歲月。

眼前這位老者，卻是慈悲為懷，隻為可為之事。他沒有為無法把蘭花連根帶葉地帶走而感到遺憾，卻要用自己的鮮血載著花魂、載著芬芳，帶他們到另外的世界，還要用鮮血澆灌花木，讓他們在新世界裏再度美麗而芬芳地存在。我豁然明白，慈悲就是五福法中所說的五福之愛。想到慈悲、想到五福之愛，我似乎明白了老者說的，“智慧的人，能讓事物在變化中相對永恒地存在並跨越時空而存在”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都大大方方地進來吧，再擠一會兒，院門就要倒了。”陷在沉思中的我被老者洪亮的聲音嚇了一跳，還沒等回過神來，院門“嘩啦”一聲被推開了，一大群人前推後搡地湧進了五福院。

看著喧鬧的人們，看著淡定的老者，我越來越懵，腦子快要缺氧了。平日裏，五福院是人們最不喜歡駐足的地方，連盜賊都懶得光顧這裏。每次我去派發經書勸人們來聽法課，他們或遠遠地躲開，或直言不諱地說寧可去賜福院花錢祈福也不願意到五福院來遭這份罪。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我潛心讀經幾十年，卻無法用福法引領人們自修得福。可是，距五福院不遠處的賜福院，僅憑幾個連字都識不全的巫師，整天裝神弄鬼地以幫人們祈福的名義騙取大量的財物，人們卻心甘情願、爭先恐後地排著長隊去祈福。我還想不明白，為什麽好多花了重金去祈福的人，依然遭遇飛來橫禍，依然被重疾纏身，有時困難得連抓藥的錢，連下鍋的米也沒有，卻不思不悟，不悔改，哪怕債台高築也要繼續祈福。難道，明白命運在自己的手裏，在自己的修為中，要比忍受饑寒交迫的折磨更加痛苦嗎？

正想著，更加讓我想不明白的事情發生了。人群在愣了幾秒鍾之後，紛紛匍匐在地，一邊爬向我，一邊異口同聲地說：“五福全聖明，五福全大人大量，請原諒我們過去的無知。從此以後，我們要好好地跟您學習，我們要自修得福。”

就在我愣神兒的功夫，他們已經爬到了我的跟前，靠近我的幾個人死死地抱著我的腿。那一刻，我有世界末日已經到來的感覺，不禁扭過頭去向老者求助。老者正悠哉遊哉地掐下一枝蘭花的嫩芽，把她插入土中，然後聚精會神地看著她，好像根本沒有看到我們這邊所發生的一切。

老者、嫩芽、土地、耐心？看著眼前的情景，我猛然想起了《五福經》中講過的一個故事。故事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富有的國度，由於災禍不斷，供給日益短缺，痛苦不堪的人們在萬般無奈之下，開始了人吃人的生活。

最初的時候，被吃的人痛苦，吃人的人更加痛苦。隨著時間的推移，人們漸漸愛上了人肉的味道，也漸漸忘記了痛苦的感覺。隨著現存人數的減少，每個人每次分得人肉的份量都在增加，人們的生活水平從忍饑挨餓到了果腹繼而又到了吃飽喝足。這樣的發展趨勢讓人們忽略了即將被吃的煩憂，隻顧盡情享受吃肉時的幸福。

有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輪到吃他的時候，人們紛紛嫌他瘦弱，味道不好，從而拒絕吃他，並因此判他不許再吃別人，讓他遠離人群，自生自滅。遠離了人群的老人，在熬過了幾天絕望的日子之後，偶然發現，原本寸草不生的土地已經呈現出一片翠綠。他對著這似曾相識的翠綠想了好久，終於想起了災難發生前，他們這個國度富饒美麗的樣子。他拖著虛弱的身體，連夜趕回城堡，向人們講述了他的發現。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的話，他們認為他是餓瘋了才回來撒謊，於是把他暴打一頓之後，扔出了城堡。

又過了很久，終於有人吃膩了人肉的味道，他們百無聊賴地爬上了許久沒有人上去過的城樓，意外地看到了眼前大片的莊稼，還有那個瘦弱得隻能在莊稼地裏爬著侍候莊稼的老人。當人們終於想起過去的事情，紛紛跪在老人的麵前懺悔，並苦苦地追問，是什麽力量讓他堅持到現在，種出了這些莊稼。奄奄一息的老人含著混濁的淚水，清晰地說：“我種下的每一棵新苗，都是一份希望。”說完，含笑而去。

“我種下的每一棵新苗，都是一份希望。”

當那位老人臨終前的這句話，再次在我耳邊炸響的時候，我如夢方醒。我終於知道了，五福所要做的不僅是讀經講法，還要有能力看透世人最為缺少的是什麽，然後要像那位老人一樣，一棵一棵地種下新苗，也就是種下一個又一個的希望。

想到這裏，我的心一下子靜如止水，腦子裏呈現出一片清明，就連眼睛也明亮起來。然後，我猛然發現，我的周邊根本沒有任何人。難道，剛剛那些人隻是幻象？難道，出現那樣的幻象，隻是想讓我明白，除了寂然地等待，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可以做？

我連忙向老者深施五福禮，感謝他的教誨，並告訴他我知道我應該做什麽了。

老者一臉莊重地看著我，一字一頓地問道：“五福全，現在，你可記得一個叫德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