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當高尚邂逅高尚，世間會在保持原有美好的同時，衍生出更高層次的美好。”鴻祖的這句話太有味道，太有福理。琢磨著這句話，我竟不急於去看蘭花了，隻是反複思量著茅草的偉大和蘭花的高潔，並為之深深感動。

“師傅，我想象不出來，像小槐樹一樣挺拔有形的蘭花與茅草相結合而生出的蘭花草會是什麽樣子。”龍隱莊重地說，“小時候，我們那個村子裏，老輩人都說，蘭花的三個花瓣象征著‘天’、‘地’、‘人’。第一次聽祖父提到這個說法時，我才十來歲。那個時候，祖父養了好多蘭花，他時常站在蘭花下吟詩作賦，興致高時還會唱上一段自編的小調兒。有一次，我從書堂回到家時，祖父正陶醉在自己的小調兒裏。我放下書包，貼在祖父的身邊，輕輕地問祖父，為什麽如此喜歡蘭花。祖父撫著我的頭，無限憐惜地說，因為蘭花不僅美麗芳香，更在幾千年的歲月裏，承載了太多智慧和美德。當時，我不能理解祖父的話，追問他為什麽說蘭花能承載智慧和美德。祖父回答道，蘭花用幾千年不曾改變的三個花瓣來開示人們，天、地、人應該彼此平等卻又相互支撐，隻有這樣，人生才會如同蘭花一樣美麗，芬芳；大地才會不枯不竭；天才會越發高遠，直到與新世界渾然一體。”

“哦？”我驚訝地問，“我怎麽沒聽說過這個傳說？”

龍隱笑嗬嗬地說：“有句話，我說了，師傅可不要傷感。當年祖父對父親說過，師傅家祖輩所生活的那個村子，人們大多向往高官厚祿並且欺軟怕硬，所以你們那裏祖輩相傳的故事，大多是殘暴致勝的主題。我們家祖上所生活的村子，幾乎人人愛蘭，並且人人以蘭為師，長輩給晚輩講這個傳說的時候，就像在向孩子們講解祖訓一樣，所以這個傳說才能源遠流傳。”

“我不傷感。”我如此說著，心情卻被龍隱的話牽回到了八十多年前。那個時候，我們村兒的情況正如龍隱所說的那樣，村長及鄉紳口口聲聲要以暴致勝，村民們則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也許是我們村兒比較偏遠，極少有人走出過村子的原因吧，從我們的祖輩到我們，一直生活在村長及鄉紳的陰影之下。村長及鄉紳的孩子叫做福仔，普通村民的孩子隻能叫土仔；村長及鄉紳的老人叫做福老，普通村民的老人隻能叫土老；村長及鄉紳家的房子叫做天福居，普通村民家的房子隻能叫土屋子；村長及鄉紳家的家庭成員的生日叫做天福日，普通村民的生日隻能叫做厚土日。

當年，我咬村長的大福仔那天，正是大福仔的生日。平日裏大福仔就不仁不義，想欺負誰就欺負誰，生日這天，他更是變本加厲。他命令我們那些窮人家的孩子，不論男孩女孩都要並排躺在地上，讓他從我們身上走過。他說那天是他的天福日，上天讓他這個福仔好好調教我們這些土仔，讓我們知道，福仔們每長一歲，福氣就更多一些；而我們這些土仔，每長一歲，就和土地更貼近一些，最終我們都將成為他們腳下的土地，我們得給他們長出吃的喝的，還得供他們盡情地踩踏。

大福仔的心太狠了，連一個弱小的女孩子都不放過。當他跳到那個瘦弱女孩子的身上時，女孩子沒能忍住，痛得大哭起來。大福仔非常生氣，他說女孩子的哭衝了他的福，這將對他一生都不利。於是，他用力地在女孩子的身上跺了好幾腳，直跺得她口吐鮮血，昏死過去。這個時候，大福仔不但沒有停腳，還得意洋洋地說，這是上天的意願，看看看看，女孩子不敢哭了吧。當時，我就躺在和女孩子隔一個人的位置上，看著大福仔像魔鬼一樣欺負弱小，實在忍無可忍了，忽地竄起來把毫無準備的年長我五六歲的大福仔掀倒在地，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師傅，對不起，徒兒還是讓您傷感了。”龍隱的聲音把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卻無法抹去我心中的悲傷。

“龍隱，我們一樣熱愛蘭花，可我，隻是愛著他們的品性和幽香，你們卻在愛他們的同時賦予他們豐富的內涵。我想，就算最初的時候，蘭花的花朵並沒有深刻的含義，就算三個花瓣隻是自然進化中偶然所得，經過你們世世代代的真誠祝福和鼓勵，不斷地把美好與善良的心念相加於他們，他們也會逐漸融美好與善良於自身，絕不會辜負你們的讚譽。”我幽幽地說，“如果這個故事，在我們那個村兒裏也能如此流傳的話，或許，好多悲劇都是可以避免的。”

“是啊，師傅。世人們愛蘭花，因為蘭花賞心悅目，因為蘭花是清靜五福，更重要的是因為人們深信蘭花能賜予人們五福。人們把愛蘭花當作一種境界，甚至看作是身份的象征，這恰恰是與蘭花高潔的品性相違背的，也是世人的悲哀所在。”說罷這些話，龍隱轉過身去，暗自揩著眼睛。

“龍隱，我們即刻啟程吧。”我拍著龍隱的肩膀，堅定地說。

“師傅也不想去吳林山了嗎？”龍隱沒有轉過身，隻是輕輕地問道。

我更加堅定地回答：“是的，不用去了。蘭花現在長成了什麽樣子，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更真切地了解了他們的品性，更深刻地理解了他們不虛浮，不張揚，不排他，隻在靜默中生發幽香，繁衍後代，暗示世人自娛利他的意義所在。從此以後，我們要從自身開始，敬畏所有美好的事物，哪怕隻是一棵草，哪怕隻是一粒微塵。”

我們雙雙含著熱淚啟程了。

這一次，我們沒有飛速地穿越，而是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緩慢地飛行。我們要用清亮的眼睛、用敬畏和憐惜的心賞閱宇宙間的一切，我們要虔誠地收錄宇宙間越來越多的美好，感悟越來越多的福理。同時，我們也真誠地祝福所有時空中的所有生靈，願他們如蘭花一樣，早日憑借美好的自性修得圓滿，過上真正輕鬆、快樂、幸福的生活，讓生命充滿智慧、讓世界充滿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