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綺霞》卷九 魏宮風雲 26 春知處
文章來源: 碧藍天2017-03-28 19:38:30

26.春知處

 近日鈺兒迷上了丹青,遣紅杉去尋了許多畫本,每日臨摹花草、飛鳥,日子倒容易打發多了。

 “娘娘早些歇息吧!”是夜,紅杉進來剪了燭花,斂了麒麟紋銅爐裏的安息香,換了小紅泥爐裏的木炭,添了新茶,輕聲叮嚀道。今晚是紅杉值夜,其他人都已回去歇息了。

 “馬上畫好了。”鈺兒執筆暈完荷花上的最後一抹緋紅,凝神注視。她正想添一點紫色,眼角瞥見紅杉垂首蹙眉,眼神呆滯地杵在一旁。

 “去偏殿歇著吧,我晚上沒什麽事,不必侯著了。”鈺兒攆她早些去歇息。

 “謝娘娘!請娘娘恕紅杉死罪!”紅杉說著,噗通跪倒在地,眼含熱淚。

 “這是怎麽了?你快起來說話。”鈺兒一驚,起身走到她麵前,伸臂扶了她的臂肘。

 “還是讓紅杉跪著吧。”紅杉淚流滿麵,“娘娘,我有個阿姊名懷玉。當年我們兩個孤兒,被淩霄宮宮主花淩霄收入麾下。懷玉因為骨骼清奇,是個習武的料子。就入了鬼影秀,在離門下。我則在淩霄宮做了名侍女。後有幸伺候在尹夫人和娘娘左右,才來到魏宮。可如今,懷玉因為太尉謀逆,被關押在死囚牢,不日將問斬。其實,阿姊隻依令辦事。她曾秘密托人轉告我,她每月必須服用解藥,如有違抗,定生不如死!求娘娘,幫我想辦法救救我阿姊吧……我在世上就隻有這麽一個親人了……”紅杉說著磕頭如搗蒜一般。

 鈺兒聽聞蹙了柳眉,對不停磕頭的紅杉冷言道:“你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你我之間要是這樣見外的話,你就到大殿外磕一晚上頭。偷一個懶,我叫人掀了你的皮。”鈺兒咬牙切齒地說。

 紅杉聽聞,果然伏身在地,不動了,亦不敢再多說一句,隻默默垂淚。

 鈺兒回到桌旁坐下,沉思半晌。雖說這次朝堂政變被平息,但她聽說不少人受到牽連。此番手足相殘,讓拓跋征更心有餘悸。都說皇上多疑,那是被逼出來的。征兒近日頻繁用酷刑對付了幾個曆兒的死黨。至於那些餘孽黨羽,估計日子也不會好到哪兒去。鈺兒深歎一聲,問道:“懷玉救過我,我一定會幫她求情的。你……還知道什麽內情,一並告訴我。多少人關在死囚牢?”

 紅杉邁開膝蓋朝前跪爬兩步,“死囚牢大約五百餘人,還有一些關在郊外幾處營地,我是聽……”

 鈺兒衝紅杉擺擺手,“不必告訴我誰說的。一共多少人?”

“三千多人。”紅杉垂首應道。“那些禁衛軍中的還未算在內。”

 鈺兒倒吸一口冷氣,道:“你先下去吧。”

 紅杉俯身又深磕了三個頭,起身悄然走了出去。

 

 鈺兒走到內殿一側細雕百鳥朝鳳的柚木櫥櫃,把剛臨好的畫卷放了進去。無意中卻瞥見一個眼熟的褐色皮囊擱置在櫃子的一角。她執起那個皮囊,掏出一個被疊成錦帕大小的布帛。她執著那似曾相識的布帛愣了半晌,眼神不禁恍惚了起來。

 她打開那方錦帕,九隻仙鶴姿態各異,在鬆柏間展翅欲飛,耳畔都可聽聞那鶴唳鬆濤之聲。這正是去歲重陽在逸懷別院裏,舒冷風畫的九鶴拜壽圖。鈺兒又想起楊郢在決翼山山洞裏說起臨川王曾說過的那番話——桂子,情疏跡遠,是他一生的摯愛。卻不知,他現在娶妻迎妾,日子又該如何完滿了?

  想到這兒,她的心隱隱作痛,不禁苦笑,錯過了的注定一輩子都無法挽回。

  臥在床榻上一時輾轉難眠,聽著窗外漸起的促織聲,似遠尤近、似怨如訴。一翻身,卻見征兒推開櫥門走了過來。

 “還未睡?”他一臉的疲倦,身穿湛藍色騰龍祥雲便服,頭上隻簡單綰了個發髻,用白玉嵌金飛龍的簪子束了起來。他勞頓了一天,下頜已冒出青稞般的胡茬,讓他本就俊朗的臉龐頓生了恣意的灑脫和不羈。他坐到她床榻旁,“今天感覺好些了嗎?”征兒俯身笑著問她。

“每天都問一樣的話,今天又能比昨天感覺好到哪兒去?”鈺兒身著粉色中衣從床上坐起來,瞥見他翻轉的襴袖袖口上祥紋繡花繁複,金銀線在月色下泛著淡淡的光澤。心中思忖該如何跟他提懷玉的事?還是先說青鳳先生的辭呈?

 “對了,我想明日去一趟閑鶴野居接太子和傅冉回來。另外,青鳳先生……不知陛下是否準了他的辭呈?”鈺兒問道。

 “已準了!青鳳先生需要找個地方好好休養。我打算讓尹淩飛陪他一段時日,”拓跋征斜靠在床頭,輕闔雙目道,“尹大將軍此番功勞不小,他負傷從拓跋曆處逃出,直奔玉虎營。與孫翰、蔣如商議對策。雖然孫翰、蔣如已見到拓跋曆派人送來的虎符,猜到宮中形勢有變,但尹淩飛得到青鳳先生的真傳,幫蔣如解了拓跋曆的致命毒丸,才使進入平城的一萬人馬能夠與我軍裏應外合,輕而易舉奪回平城。隻是,尹淩飛身上的傷勢也不輕,又延誤了醫治。”說著他睜開雙眼,眸底有鈺兒不熟悉的冷冽和孤寂。

  鈺兒明白曆兒謀逆,等於在他心上插了一刀。他的痛與失落,雖從未對自己說過,但從他的眼神中,鈺兒業已能揣測到傷口有多深。想到這兒,鈺兒伸手拍拍他的手背,“所以當初你派尹淩飛與曆兒一起鎮守懷朔鎮,真煞費苦心。”

 “明日會讓刀海刀鋒一起送你們過去。先讓飛鷹帶個消息給傅冉。等我忙過這陣子,帶你出去踏青如何?眼看著天越來越暖了,初夏的大魏山河也別有一番風景。”征兒抬臂幫她捋了捋額頭上散落的秀發,“氣色看上去很不錯!聽說你的毒也散得很快。”

 “好啊!我很想出去飽覽山河秀麗。”鈺兒說著別過頭,躲過他貼近的麵頰,故意岔開話題,心裏揣著事又怕他責怪。她趁勢伸出食指,親昵地在他衣襟前畫了幾個圈圈。待他笑著捉了她的手,鈺兒才說:“對了,說起曆兒,我倒想起一個女侍衛,她叫懷玉,曾救過我。與我算有救命之恩。否則當時我武功盡廢,沒有她留給我的水和幹糧,很難逃出鬼門關。”鈺兒仰脖懇切地望著征兒。

 “哦,”拓跋征眼中寒芒閃過,麵色微沉,鬆開握著她的手,有些不耐煩地說:“既如此,就送入白雲庵吧。明日我讓人去辦。還有什麽要告訴我的,你今晚好像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曆兒,可有什麽消息了?”鈺兒衝他溫柔地一笑,心裏卻咯噔一下,他對自己竟了如指掌。

 “還沒有。”他說著長歎一聲,“他在外麵待不了多久,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定會回京城的,隻是看他能支撐多久罷了。”

“那些謀逆之人,多受人脅迫,也有苦衷……”鈺兒見他臉色驟然陰沉,硬生生咽下另外半句。

 “苦衷?”拓跋征鼻中哼一聲,驀然坐正了身體,憤然道:“誰沒苦衷?普天之下,人人皆有苦衷。就因我當初心存善念,放任了曆兒,幾乎鑄成了千古之恨。想他三番四次要挾你,三番四次謀害我,我還要對他仁慈?曹孟德說過: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他握緊了拳頭,狠狠敲了一下身旁的床榻,“我的婦人之仁,幾乎要害死我最心愛之人,斷送我拓跋家族的百年基業!我絕不再放過他們……”他說著,胸膛不停起伏著,臉色發白,麵容在月光的陰影中有些可怖。

 “征兒,慢慢來,亦不可太過操勞,怒會傷身。”鈺兒擔憂地說,一時詞窮不知如何寬慰他。

 他點點頭,忽地想起了什麽,複抬頭望著她,語氣裏帶了僵硬,詰問道:“鈺兒每日練習丹青,怎會想到這些事?”

 “沒有不透風的牆,既然陛下說也是為了我,我也不想讓陛下為了我而殺戮過重,生靈塗炭。”鈺兒低頭。

 “這次,必須,血流成河……以儆效尤!”他說完站起身來。

 “那……明日我去仙鶴野居一趟。”鈺兒呢喃道,心裏一片冰寒,“近日去看望顧夫人她們,她們讓我務必轉達,說甚是想念陛下……”

  他聽罷愣了一下,呆了片刻,現在他滿心裏隻有眼前這個可人兒。白天處理各種朝堂政務,下午巡視京畿,晚上又跟幾位新上任的肱骨大臣用膳,心裏時刻揣著她的影子。好不容易見麵了,她卻一臉天真無辜地讓你去看顧夫人她們。難道她的心就是頑石一塊,始終也捂不熱?

  想到這兒,他再轉身時,凝視她片刻,他蹙然扭頭望向別處,大手在袖籠裏無知覺地握緊了。他頓覺心頭憋悶得難受,眼角又瞥見她若無其事,一副不解風情的模樣。

  因她服用了媚眼醉,媚毒隻暫時被藥物壓製了,但媚眼醉的部分藥力還在。她白皙若玉石的肌膚綻放著異彩,臉頰戴著桃花般的嬌紅,唇豔若滴,就連舉手投足,皆帶著青澀的嫵媚之姿。

  此刻,他卻從心底硬生生繳出絲絲縷縷的恨來。他低頭若無其事地撣了撣自己的衣襟,眼神越發冰冷,語氣卻稀鬆平常地說:“你,早些歇息吧!”說完他大跨步走進了地道口,腳剛要邁入地道時,他驀回首再看了她一眼,心竟愈來愈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