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綺霞》卷六 龍潭虎穴 2. 春愁溢滿春江水
文章來源: 碧藍天2016-07-28 21:25:04

2.  春愁溢滿春江水

   並州城遠郊的一條羊腸小路上,一輛棕色馬車踢踢踏踏地疾馳在綿綿春雨中。頭戴一頂寬邊草帽、身披蓑衣的車夫揮揚著馬鞭,“駕——駕——”不停吆喝著,在雨中趕著馬車急行。

  汾河,源自浩瀚跌宕的黃河支流,在細密如織的大雨中,河岸顯得格外遼闊。碧綠色的河水,在春雨的潤澤下似漲滿了春愁般, 河水滿溢至堤岸。岸邊翠色灌木叢中,亂花落英被風卷起,在雨中飄散成點點哀怨不盡的花瓣。深淺紅妝的花魂散落在河水波瀾中,灩灩生華,似訴不盡對時光蹉跎的深愁,惘然飄蕩而不識歸路。

   河邊停泊了一艘普通的商船。黃昏時分,楊柳低垂,遠處的竹林蕭瑟在空渺春雨中,近處了無人跡。

 “姑娘(備注1——到了!”車夫停了馬車,壓低聲音,回過頭喊了一句。

   布簾一掀,從裏麵彎腰走出來一位身材高挑、體態婀娜,著絳紅色長衣鬥篷的妙齡女子,她頭戴兜帽,轉身下了馬車。

   她駐足片刻,遠眺著匍匐在天盡處的巍巍太行山脈,俯瞰著在雨幕中漾著微瀾的蒼茫汾河水。執起車夫遞來的細竹骨油布雨傘,走向停泊在一旁的商船。風兒掀起了她絳紅色鬥篷的衣擺,翩躚宛如碟翅。

   剛踏上商船,立刻就有人迎了上來,幫她執了雨傘,領她走去船頭。

   鈺兒不由放慢了腳步,穿過船艙,甲板上有個熟悉的高大身影背對著她。他正負手站立在甲板的圍欄旁,就算是背影都有種讓人望而生畏的威儀。近旁執傘的護衛正是刀山,瞥見鈺兒姍姍而來,刀山忙躬身低頭,通稟了一聲。

  他身著再普通不過的黑色鑲金邊長袍,腳踩魏人特有的細雕飛虎騰雲的高筒皮靴。他慢慢轉過身來,微蹙劍眉,雙目炯炯望著鈺兒。

  鈺兒駐足,隔著密密編織的春雨,端詳著他。隻半月未見,他明顯消瘦了許多,冷峻的眉眼籠著揮不去的憂慮,下頜透出湛青的胡碴,越發顯得落拓颯然。

 “鈺兒——”他深吸一口氣,大步走了過來了,伸臂把她攬入懷中,他獨特的男子氣息夾雜著他衣服上的檀香,一下子湧進在她的鼻息,“終於見到你了!”他在她耳畔低語。

 “殿下,可好?”她在他的肩膀處呢喃。

 “你呢?”他鬆開雙臂,一把掀開她頭上的兜帽,執起她的左手,就去捋她的衣袖。

 “這是要做什麽?”鈺兒問道。

 “還好,沒留什麽疤。”看到她左臂上的箭傷已痊愈,他用粗糙的食指指腹撫摸著還透出些烏黑的疤痕,“當時,是不是很恨我呀?”他言語中帶著笑,伸手執起了刀山手裏的雨傘,略抬手腕示意,甲板上隻剩下他們二人。

  “當然恨了,要不我叫幾個人持倒鉤箭圍攻你試試看?看你到底惱不惱?”鈺兒嗔怒道,一顰柳眉。心裏原本甚是惱火,被他這麽一問,似乎去了一半。

 “既然如此恨我,為何還要北上來探望?”他冷言問道,攬住鈺兒的肩膀,執著油布雨傘,慢慢朝甲板的圍欄旁走去。鈺兒注意到,他言語中用了“我”。

   極目眺望,悠遠流長的汾河,浸濡在柔軟雨絲中,太行山淡入蒼白雨簾春深處。

  “隻要你不侵犯南朝,我定會來看你的,還會鼎力相助!” 鈺兒坦誠地說,抬頭注視著他。“我知道你處境艱難,想來助你一臂之力。”

   他深邃的雙目遠望著飄渺在細雨中的綿延山脈,須臾才說,“我已命南朝鬼影秀護送母妃回淩霄宮。也囑托太弟趙王務必送你回淩霄宮好生安置。此番是一場生死未卜的惡戰,曠日持久。現在無法再論及南朝。我隻知道,我絕不要那個叫杭澄鈺的女人又跑出來逞英雄!女人就該嫁人,呆在家裏生兒育女,以為戴張麵具就可以裝成男人到處逞強了嗎?”他說著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他的眸光有著令人不得不屈服的力度。

 “你!”鈺兒憋憋嘴,一跺腳,“也罷!你不需要我,那我回南朝去了!免得在這裏招人嫌棄!”說著,一甩鬥篷的衣擺,轉身就要走。

  他拽緊她的手臂,把她硬生生拉回身畔,“回淩霄宮陪我的母妃。”他的聲音陡然低沉了下來,“如若我遭遇不測,幫我照顧好她,養老、送終。”

   僅這一句話,讓淚水猛地衝出了鈺兒的雙眸,她抬起頭,在朦朧淚眼中炯炯注視著他,“你,這算什麽?臨行前的囑托,還是誓死無歸前的托付?因為凶險無比,所以你要趕我走,是嗎?拓跋征,你回答我……”她話未說完。他已經丟開雨傘緊緊地把她抱入懷中,似要把她顫栗的身軀嵌入自己的身體裏一般。鈺兒握緊拳頭,狠狠捶著他的後背,卻支吾著說不出一個字,任由淚水宣泄而出。這又一場生離死別嗎?他用下巴摩擦著她的前額,微微胡碴輕紮著鈺兒,卻安恬又刺痛。

  “你在召城軍營時,我請鬼醫趁你熟睡幫你把過脈。最近他帶消息給我,說已經找到了藥方。回到淩霄宮,你可以讓母妃幫你找到鬼醫,醫好你的毒。”他不緊不慢地說。

  “所以,你了無牽顧,可以隻身赴死了?!”鈺兒猛地推開他,扭過頭,淚水卻撲簌簌地滑落到臉頰。

   此時,雨漸漸稀疏了下來,天邊忽然飛過一行大雁,啾啾的啼鳴,似鳴出了她心頭的悲涼……她長吸一口氣,從衣袖裏掏出錦帕。

 “怎麽?這會兒也知道難過了?倒不說當日你那麽倔強地非要去劫獄救人?”他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目光卻意味深長。他奪過她手裏的錦帕,托起她的下巴,幫她擦拭著眼淚。他出手很笨重,臉頰都被他執的手帕和他粗糙的手指紋路拉扯著生痛。

  “手這麽重,還是我自己來吧。沒幫人擦過眼淚啊!”她搶過手帕。眼角瞥見他嘴角寵溺的微笑,眼眸中閃過微光,他雙眸如漲滿春愁的汾河水,飽滿地似要溢出來。

   鈺兒不服氣地說,“你當時派了那麽多鬼影秀去幫我,我定不會有事的,又有什麽好擔心的?”

  “可是,千算萬算,沒想到有人真拿本王的藍霜匕首往自己身上戳!”他說著狠狠瞪了她一眼。

   鈺兒垂下頭,裝作姿態疊著錦帕,不敢看他,忙岔開話題,“你應該叫南朝的鬼影秀全回來幫你。”

“所以,我要把母妃接回淩霄宮由你看護。這些年來,她的存在早已不是秘密,隻是有父皇在一天,沒人敢去碰她,但……”他說著歎了口氣。

   “聽說,你給了臨川王一封休書?”他突然問。

  “你怎麽會知道?”鈺兒愕然,沒錯過他嘴角掠過的一絲笑意。

  “我為什麽不可以知道?”他攬住她的肩膀,在她額頭上輕吻。“因為你身在南營,我不便驚擾,但,隻要出了南營的營地,所有一切,我都會知道。”他說完,伸手進衣襟中,掏出一隻臂釧,拉起鈺兒的手臂,戴在她手腕。

 “這是什麽?”鈺兒一蹙眉。

 “這是大魏皇族之物,你這隻,是當年我母妃戴過的,叫翠眼金鳳釧。當時,她慘遭廢後迫害,被賊人扔進了宮外的亂墳崗,這隻臂釧是我十歲時父皇交給我的,叫我留作紀念。可笑的是,在此之前,我一直稱那個皇後為母後。現在,我把這隻鳳釧交予你。你收下這隻臂釧,就是我拓跋征的人了,生死相與。”他說著凝視著她的雙眸,抿嘴一笑,笑意溫煦,讓鈺兒一時失了神。

 “既然生死相與,我跟你去攻打皇宮!”盡管不情願接受這麽貴重的東西,再跟他辯駁也是徒勞。鈺兒順手撥弄了一下那隻刻著飛天鳳凰,鑲著碧色翡翠的金色臂釧。“我跟你一起去攻打晉王,我不會拖累你的。相信我!”

 “回淩霄宮守著我的母妃,這是我的旨意!”他一臉的冷寒,眼神迫視著她,不再言語,但周身盡是不容辯駁的凜冽之氣。

 “接下來,你有何打算?”她憂心忡忡地問。

 “隻有硬闖了。”雨不知何時停了,他望著雨後漸漸放晴了、由灰變藍的天際,微微歎了口氣,一字一頓地說,“一場接一場的惡戰打下去,直至入主東宮。” 

   她握緊他滿是老繭的手,“好!硬闖!隻是,記得, 不管怎樣,活著回來,見我!見明姑……”她的聲音嘎然哽住了。

   他咧嘴坦然一笑,似乎世間萬物滄桑盡可用此一笑斂盡、化為烏有。他攬住她的肩膀,沉言道,“一定!我一定會活著回來見你和母妃!”他說完長舒一口氣。

  他回答得實在太輕易,言語中居然不帶任何停頓。鈺兒抬頭狠狠地瞪著他。

  他朗聲道,“身在帝王家,榮華富貴本在一線間。有皇權,就有命,沒有,就願賭服輸!自古如此,吾又何怨?隻是,”他低頭,雙眼竟布滿了哀傷,“倘若這亂世人間,還是有什麽值得我牽掛的,除了我的兩個孩兒,便是你和母妃了。他兩身在帝王家,生死皆由命。你和母妃本該躲過這一劫,無論我功敗垂成!”

  “我真的可以幫你,拓跋征,你知道嗎,晉……”鈺兒猛地停了下來,因為他用一種從未見過的陰鬱凶狠的目光瞪著她。

  “本王說的每句話,這個世上都沒人可以忤逆!杭澄鈺,別以為你跑出來幫我,就會對你感激涕零。正相反,如若發現你違背我的旨意,本王定不輕饒!”說完,他甩開她的手臂,一臉的怒氣。

 “那也總比你一個人去送死的強!”鈺兒不甘勢弱。“我做不到袖手旁觀,眼睜睜見你一個人去殊死搏鬥!”

  “你是在逼本王嗎!”他的聲音冷若寒潭。“我再說一遍,假如你忤逆我的旨意,定……”

 “淩遲處死,還是杖殺?你永遠隻會用死來要挾!”鈺兒打斷他的話語,“也罷!話不投機半句多!對不起,告辭了!”說完,她憤然轉身就走。

   走了幾步,鈺兒稍稍放慢腳步,側耳聆聽身後的動靜,他居然絲毫沒有反應。鈺兒心裏暗自歎氣,疾步走過船艙,抬腳邁出船板時,她又停頓了一下,心想也許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了,不由眼角酸楚,但,明明是他的武斷和狂妄,為何要自己向他屈服?忍住欲滴落下來的眼淚。她疾步走向馬車。

   她飛身躍上馬車,坐進車廂,衝車夫大喊了一句:“走吧!”

   許久,車子都沒有動。

    她挑簾探出頭來想查個究竟,卻看到拓跋征手持她的油布傘站在馬車旁,鈺兒一愣,卻賭氣地不去看他的臉,伸手搶過雨傘。隻感到他的雙眸正灼然注視著自己,仿佛她是一塊冰,在他目光的灼燒下,可以化為一捧漲滿春愁的汾水,永遠留在這塊陌生的土地上。

  他一言不發,隻是拉住了她的手。

  鈺兒狠狠抽回自己的手,摔下車簾,尖聲喊了一聲“走!”

   馬車緩緩挪動了,車簾被風掀開,鈺兒偷眼瞥去,隻見他依然矗立在那裏。淚水卻不爭氣地從她臉頰不停地滾落下來。她急急回頭,掀起車廂後的布簾一角窺望,他依然站在原地,默默目送她漸漸遠去。

   馬車搖搖晃晃地把她的淚水打落在衣襟上,把他的身影搖得模糊成一團,直到他被蜿蜒小路剪成細小黑影,直到碧翠的竹林將他吞沒,直到巍巍太行山徹底斂去了他熟悉的身形……

  極目遠眺,隻見修竹成妝,煙橫水淡。

  花不語,水空流,山沉遠照處,卻,歸鴻、怨新愁。

 

注: 所有人物情節都屬虛構。

 

備注1:《續齊諧記》:會稽趙文韶,為東宮扶侍,坐清溪中橋,與尚書王叔卿家隔一巷,相去二百步許。秋夜嘉月,悵然思歸,倚門唱《西夜烏飛》,其聲甚哀怨。忽有青衣婢,年十五六,前曰:“王家【娘子】白扶侍,聞君歌聲,有門人逐月遊戲,遣相聞耳。”時未息,文韶不之疑,委曲答之,亟邀相過。須臾,女到,年十八九,行步容色可憐,猶將兩婢自隨。

為閱讀順暢,特改“娘子”為“姑娘”,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