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愛》_115
文章來源: 2016-12-08 23:48:55

*

新年夜

 

我聽見鄰居們

在院子裏唱歌,

他們唱呀,唱呀,

拉起手,圍著圓圈跳舞,

在鍾表的齒輪間,

在戒指的圓環上,

在新年夜,

他們唱歌爬上桌子跳舞,

他們唱呀,唱呀,

在新年夜,

在新的一年就要到來的

夜晚。

 

 

2015/12/31 。

 

 

*

沈菲在臨終前,彌留之際突然清醒過來。她知道自己的一生就要結束了。她這時非常平靜。既不害怕,也無悲傷。晚年一直困擾她的身體,現在一點兒也不疼了,也不冰冷,也不再沉重,仿佛她衰老的身體已經消失了。她自由了。這天晚上,沈菲透過窗口,看見淡藍的月光照在白色大理石的廣場上。

是的,到了夜晚,月亮會升上暗藍色的天空,廣場上結起一層朦朧的白霜,人民英雄紀念碑,高高矗立,寧靜的墓碑前,坐滿了年輕的學生。是的,那時月光下的廣場坐滿了學生,有人在講著月亮,有人在講著家鄉,講到家鄉清澈的河水,講到夏天來臨那河水就會高高地漲起,還有一些男男女女,他們圍坐在一起,大聲地爭論,他們說到了洛克,說到了盧梭,後來他們又開始談論理想,自由和明天。廣場上的大理石是潔白的,映照著那些年輕的麵孔,即使是在這樣的夜晚,依然清清楚楚,讓人永遠也無法忘懷。

 

*

就在這個廣場上,一天夜晚,在清澈的月光下,沈菲看見一個英俊男生在寫日記。是在月光下寫日記!沈菲不由自主地向著他走過去,像是魂牽夢繞了一生一世。但就在走近那個男生身邊時,男生突然咳嗽了兩聲。正是這咳嗽的聲音,仿佛把沈菲從夢中喚醒,讓她永遠記住了這個聲音,她一下子愛上了,那個男生,咳嗽的聲音。這時,男生身旁另一個年輕,同樣英俊的男孩子,看見了沈菲,就一躍而起,站到她的麵前,大聲說:我叫於凡。你叫什麽?是哪個學校的?那個正在專心寫日記的男生這樣也就注意到了這裏。他抬起頭,向著沈菲看過來。於是,沈菲看見了他的眼睛,她看著他的眼睛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沈菲。

那個男生不是夏雨,也不是顧小峰,他叫郝同。於凡是他最好的朋友。兩個人都是北京男孩,住在同一個大院兒裏,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都在一起。於凡愛上了沈菲;沈菲愛上了郝同;郝同也愛上了沈菲。從四月到五月,三個人如影隨形。每一個人的心裏都即甜蜜又痛苦。沈菲對政治毫無興趣;郝同對政治感興趣,但興趣不大,他強調正義;於凡對政治非常認真,有時比較較真。他們都憧憬愛情,和幸福的生活。但季節陰晴不定,無法把握。天在漸漸變冷。終於,在五月就有結束的一天,沈岩突然出現在沈菲麵前把她帶走了。沒有來得及和郝同說再見,也沒有來得及見到於凡,沈菲當晚就坐上了開往成都的列車。那時的廣場,一片淩亂。大風吹散了許多的影子。

再回到學校,生活還要繼續。有一天,郝同找到沈菲。兩人開始相對無言,但都感覺心中有千言萬語。郝同告訴沈菲:於凡死了。那天,他們都被父母領回家。但於凡又跑了出來。他不放心他的同學。他是一個認真的人。也是一個勇敢的人。而我們都是叛徒。郝同垂頭喪氣對沈菲說出了這句狠話。沈菲哭了。她說:不是這樣的。郝同也哭了。他說:是的。我是的。沈菲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她隻能再次重複,說:不是這樣的。

但生活還要繼續。兩人又重新開始了。這一次,很困難。郝同仍然偶爾會咳嗽,他吸煙很凶。沈菲覺得他的眼睛裏,已經失去了某些東西。生活不同了,他們也都變了。但兩個人都不願承認這些。兩個人都假裝著一切和過去一樣,什麽也沒有改變,生活依然是美好的,幸福依然是可能的。就這樣,他們一起步入了新的一年。他們熱戀了。一起跋涉過六月。仍然很艱難。天氣太熱,讓人透不過氣來。在這個月裏,兩人開始手拉手,走在校園裏。他們接吻了。等六月過去時,兩人長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臉上又重新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但是,沈菲仍然覺得郝同的眼睛裏失去了些什麽。失去的是一些什麽呢?她不知道。但生活在繼續。它是永遠不會停頓的。在十月初,兩個人第一次做愛了。都沒有經驗。但是,當初次的恐懼與慌亂結束後,他們仿佛發現了生活真正的意義,或者說是戰勝,或擺脫,或暫時忘掉所有痛苦的靈丹妙藥,至少是一根救命的稻草,他們緊緊抓住,不肯放手。在整個十月裏,他們瘋狂地做愛。是幾乎整個的十月。有時沈菲都有些受不了了,她有些害怕。但是,她從沒有拒絕過郝同,總是依著他。因為,她知道郝同內心的創傷並沒有愈合,也許永遠不會愈合了。但她仍然希望,他能幸福,至少,能快樂一點。因為,生活正在繼續著。在飛快地繼續著。在這個月底,沈菲迎來了自己20歲的生日。那天晚上,他們沒有回到郝同在學校外住的小房間裏做愛,而是一起坐在學校環形跑道的看台上聊天。高高的看台,好像離天堂很近。直到操場上的人漸漸都走了,隻剩下他們兩個,但他們仍然坐著不想走。那天,他們談到了很多的事情。他們又談到未來啦,談到大學畢業後的美好生活。是的,生活仍然是美好的,未來總是充滿了希望。但是,於凡再也看不到這些了,也沒有一朵小花會再一次為他開放。這是那天晚上,郝同唯一一次提到於凡時說的話。沈菲不想讓他在今夜提到於凡,她想讓郝同忘掉於凡。永遠地忘掉。她想讓郝同永遠地忘掉很多事情。為了生活。忘掉過去,並不是不可能的。剛剛過去的事,很多人已經開始遺忘,開始告訴自己,有些事情並不存在,是生活中的假相,或者幹脆不去提它,不管真假是非,不管它是否發生,隻關注那些更重要的問題,那些真正有意義的問題:現實問題,和生活直接相關的問題。因為,畢竟生活已經在繼續,我們必須跟上,不能被生活落下,如果那樣,後果就太可怕了。然而,郝同這時又一次說,自己是一個懦夫,膽小鬼,是叛徒,背叛了自己的理想。但這一次語調不再是沉重的了,而是輕鬆的,具有娛樂的性質,略帶著一些調侃的口吻。這時,一陣風吹過來了。沈菲於是記起了北京的秋天也是金色的。夜晚格外涼爽。那時,風吹散了沈菲的長發,卻吹不散濃濃的夜色。分手時,郝同把沈菲送到女生宿舍的樓下。兩人長久地站在宿舍樓外,隻是不肯離去,就站在那裏,相互注視著,手輕輕拉在一起。身邊不斷有同學走過,宿舍大樓的每一扇窗口,都亮著明亮的燈。

在這一天的晚上,郝同告別了生活。到了下一個月,沈菲發現,自己懷孕了。

沈菲買了藥,在一家旅館的房間裏,自己把孩子流掉了。出了很多血,她非常害怕,以為自己要死了。但是她沒有死。她又回到了熟悉的校園。生活仍在繼續。它從來不曾為任何人停留過。沈菲照常上課,參加各種活動。但不怎麽和同學說笑,也不交朋友。她的成績出類拔萃。但一回到宿舍,就鑽進自己的床裏,拉上四麵的簾子,躺下來,感覺像是死了一樣,感覺這張床就像是一具棺材,那時,她非常孤獨。心像裂開了,整個身體在一塊兒一塊兒地裂開,裂成碎片。她感覺生活是如此艱難,她無法繼續。但就在這時,她告訴自己要堅強,要努力地生活。

直到有一天,她來到了倫敦,坐在一個陌生英俊的男人身邊。她的心又開始跳動了。不是因為那傷口已經長好,而是她聽到身邊的這個男人,竟然發出了兩聲熟悉的咳嗽聲。她簡直不敢相信。又一次,這咳嗽的聲音把她從夢中喚醒。這麽多年過去了。這聲音,一點兒也沒有變,和她在廣場上的,那個夜晚,聽到的,一模一樣。它並沒有消失!它依然存在!於是,沈菲這才突然意識到,是啊,一轉眼,那麽多年都過去了!但是,你看啊,生活依然在繼續。

沈菲,又戀愛了。

 

 

*

沈菲和顧小峰第一次約會。那天,兩人原本要看大英博物館。但當沈菲在博物館門口見到顧小峰時,顧小峰卻去告訴她:今天博物館不開。於是,小峰為沈菲做導遊。兩個人開始了在倫敦城裏的漫遊。

那天,兩個人都穿著天藍色的牛仔褲,旅行鞋,圓領衫,沈菲的襯衫是嶄新的,上麵印著:我愛倫敦的圖標;小峰的襯衫已經舊了,胸前是那幅著名的甲殼蟲的4名成員,依次走過人行橫道的照片,後麵印的是“LOVE ME DO”。出門時,天氣有些涼,沈菲還穿了一件淺灰色的薄薄的針織外套。後來,走得熱了就脫下來,披在背上將袖子挽在頸前。這天小峰十分健談,一直向沈菲介紹著倫敦,和在國外的生活,中間夾雜了許多人生的感悟和笑話。沈菲話不多,安靜,但同樣的興致高漲,不時笑出聲。那天,倫敦的天氣晴朗,風和日麗。一路上,小峰說,他們今天可能趕上了百年一遇的事情。因為,大英博物館可能100年裏也不會關閉一次。沈菲問:大英博物館是什麽時候建的?小峰說,他還真不知道。已經來過好幾次了,裏麵有很多好東西。都是從全世界搶來的。有很多中國的好東西,當初火燒圓明園的時候,英軍搶走不少寶貝,看中國館時,有時感覺像是在故宮。但好東西最多的還是埃及館。而他最喜歡的是複活節島的石像。當然還有希臘神廟的那一整麵牆,看了讓人震驚。於是,小峰又說到了希臘,說希臘是個一定要去看一看的地方。他說,他相信如果當初希臘發生了一場大地震,把那些小島震到了海底,那麽我們今天就會生活在一種完全不同的文明之中了。不過,小峰又說,一生一世一定要去的地方太多了。捷克也是應該去看看啊!捷克?為什麽要去捷克呢?沈菲問。因為孟德爾在那裏呀!小峰答完,兩個人都笑了。笑過,小峰給沈菲講了他在初中和孟德爾在學校圖書館的第一次相遇。他說那個穿黑衣的老太太像是一個謎。然後,小峰告訴沈菲,先來歐洲讀書是最好的。沈菲問:為什麽?小峰說:因為在歐洲去不同的國家不需要簽證。這樣,讀兩年的書,歐洲的國家就可以轉遍了。沈菲含笑,說:最好在每個國家都讀上幾年書。小峰歎氣,說:可惜這是不可能的。然後又說:即使你去了也沒有用。即使你轉遍了地球,也沒有用。因為,世界本質上是不可能被理解的。於是,兩人就世界到底是否可以被理解這一問題,進行了一小段時間溫和的爭論。沈菲認為:世界是可以被理解的;小峰認為,是不可以的。因為,我們的世界隻是我們在感覺中構建的。而不同的感知能力會構建出不同的世界。如果,我們不能感知勻速運動,那麽整個物理學將重新構建。因此,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的世界隻是我們感覺中的一種存在。沈菲則說到人可以通過觀察、推理和邏輯的分析而得到真理,發現規律,並且人可以創造。她說達爾文通過環遊地球,發現了進化論。小峰說:他不相信進化論。沈菲很驚訝。但接著小峰慨歎,說如果有一個人能活得足夠長,而親眼目睹了一個物種進化成另一個物種,那一定是非常有意思的。沈菲說:那這個人就是上帝啊!小峰說:是啊,是啊。但也可能非常乏味,那麽長的時間。所以,上帝創造人純粹是為了解悶。他開的第一個玩笑,是為亞當設計了不對稱的肋骨,而第二個玩笑,是設計了一隻蘋果。

接著,小峰說,不久前,一個國際天文學家小組在計算機中模擬了100億個粒子,在邊長為20億光年的虛擬空間裏形成宇宙的過程。按照我們現代關於宇宙形成的理論,進行模擬運行,結果研究人員在計算機中目睹了星球的誕生和衰亡,類星體發出的劇烈的輻射,目睹了宇宙中大質量黑洞的產生,模擬的結果形成了2000萬個星係。也就是說,模擬最終產生了一個和我們所觀測到的現實宇宙非常相似的一個模擬的宇宙。小峰講完,停了停,評論說,他認為,這簡直像是一個隱喻。它象征了一種終結,暗示出現代天文學家所做的全部工作,最終就是在計算機裏模擬一個完全真實的虛擬的宇宙。那麽,某一天在這個虛擬的遊戲中,也可能會自發地產生出生命,並開始進化,進化出了具有智能和情感的人。在這個程序中,這些虛擬的人一代一代虛幻地繁衍著,虛幻地去愛過,恨過,為親人的死去而悲傷,他們對此的一切都信以為真。在虛擬的世界裏,他們似乎真實地活著,既為了生存而掙紮,極貪婪的爭名奪利,又在發現著真理,創造美。他們將同樣地發現宇宙,發現宇宙的運行規律和秘密。他們也會發現自我,他們會感受到實實在在,似乎是實實在在的,痛苦和快樂,他們認為自己是聰明的,而且是真實的,他們可以理解萬物,除了他們的自身和自身所存在的這個世界的虛擬本質。就這樣,他們一邊走一邊興奮地交談,直到到了Shafteshurg大道和Wardour街交匯的路口時,小峰說,直到有一天,這些虛擬的智慧生命也開始在虛擬的計算機裏開始了創生宇宙的虛擬程序的運行,這一宏大主題就結束了。

在穿過路口時,小峰想起來問沈菲是怎麽來的?沈菲回答說,是坐地鐵來的,然後,又補充,說:倫敦的地鐵可真貴啊!相比之下,北京的地鐵就太人道了。這樣小峰從Rupert街開始又談起了倫敦的物價。他說,倫敦的物價太貴了。可能是世界上最貴的。什麽都貴的嚇人。肉很貴,蔬菜和水果很貴,衣服也很貴。但人們仍然生活在這裏。他來倫敦這幾年,就很少吃水果,衣服都是回國去買。當然,衣服的質量不錯,皮鞋的質量非常好。但是,他說有一次他去美國開會,發現美國的東西簡直太便宜了,好像不用錢一樣,美國人像是生活在另一個星球,美國汽油便宜,美國人都愛開大車,購物時購物車塞得滿滿的,有時都高了出來,像垃圾山,每當歲末,就把家裏還很新的東西全扔掉,然後買更新的。他說在美國,到處都是胖子,還有一些超級胖子,他比劃著告訴沈菲有她3個這麽寬,4到5個這麽厚。沈菲笑得合不攏嘴。小峰說:這是真的。而倫敦就很少有胖子了,可以說沒有真正的胖子,絕對不會有美國式的超級胖子。沈菲聽到,就注意地四下去看,想找一個胖子,可還真的就沒有找到。小峰說:如果在倫敦,你看到了一個大胖子,那一定是一個在倫敦旅遊的美國人。這時他們走到了皮卡裏圓環,在路口小峰向右一指說:這就是攝政街了。

從這裏兩人開始逛商店。這裏的店家很多,人也多,店麵都極有特色。從攝政街走到牛津街,一路即古老又繁華。在剛進入牛津街時,小峰告訴沈菲,這裏過去一直是處死死刑犯的地方。他看過BBC的一個紀錄片介紹英國是一個刑法嚴酷的國家,過去死刑很多,偷幾個先令就會被判處死刑,或者斬首,或者絞刑。沈菲聽完點點頭說:那這裏就相當於北京的菜市口了。在小峰看的那個紀錄片裏介紹:最嚴酷的是叛國罪。處決時,先把犯人綁在雪橇上,從牢房一路拖到刑場。到達時,犯人已經血肉模糊。然後,他們被架到絞刑架上實施絞刑。在絞到半死時,他們又被放下來進行閹割,用燒紅的螺釘塞入肛門,將腸子拉出來。最後,才砍下腦袋,將屍體肢解,內髒扔到倫敦郊外喂野狗,頭顱和四肢掛在倫敦城門長期展示。為了展示時間更長,往往還要把它們煮熟。那時,倫敦郊外有很多野狗,成群結隊。等到走出牛津街時,已經是下午2點多。兩個人都餓了,於是他們買了三明治和可樂,拿著來到海德公園的演說者之角。

演說者之角立著一個赭紅色的牌子,上麵寫著:演說者之角,和沈菲想象的不同,比她想象的要小很多,樣子也不一樣。那天,並沒有人演講。小峰說,現在已經沒有人再演講了。他們走到綠地上,找了一棵樹,在樹下席地而坐,開始吃各自的三明治,不再說話。吃完後,兩人一邊繼續喝剩下的可樂,一邊看著這片綠地,仍然不說話。穿過綠地的人行道上不時有人走過,遠處可以聽到陣陣鳥叫聲。就這樣小峰喝完了可樂,他打破沉默,一邊捏著空可樂瓶,一邊小心地問沈菲,喜歡倫敦嗎?聲音不大,好像有些猶豫,好像他不是在問沈菲是否喜歡倫敦,而是在問沈菲是否喜歡他自己,或者,幹脆是在向沈菲求婚。沈菲則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在回憶著什麽,或者,正化作某個陽光淡薄午後插在水杯裏的一支冥想中的玫瑰,她說,怎麽說呢?她邊思索邊開口,說她走在倫敦,就像走在過去的時光裏,像是走在100年以前,或者200年以前,她說,走在倫敦的街上,她總是感覺周圍好像沒有聲音,所以又像是走在一部年代久遠的默片裏。而這個默片裏暗淡的光線中的色彩又令人眩目。這真奇怪啊!因為,在紐約,在巴黎,或者在北京,你都不會有這種感覺。不過,沈菲又說她並沒有去過巴黎。小峰聽沈菲說著這些話時,有一種幸福的感覺,仿佛終於找到了這個世界上一個可以理解自己的語言的人了,他覺得他可以就這樣一輩子聽著身邊這個女孩子訴說出而不會厭倦的。於是,他告訴沈菲,約翰遜說過:當你厭倦了倫敦的時候,你也就厭倦了生活。沈菲笑了,輕輕搖了搖頭。小峰不知道,沈菲的微笑和那像風一樣的搖頭,意味著什麽?但是,他依然感覺到幸福。這時,沈菲向小峰問出了她的問題,她說:在倫敦這樣的城市,你能夠生活多久而不感到厭倦?小峰沒有回答,而沈菲已經又說了下去,但依然像是自言自語,她說:有一些人,在一座城市裏,可以生活一輩子而不離開,即便離開了,但仍然不能忘記。他摯愛著的這座城市,可能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但也可能,是他在成年時遇到的一座城市,一見鍾情,從此,他就把它當成了故鄉。一座城市對於一個人,可以是母親,是戀人,是妻子,或者是情人,但也可能是父親,朋友,老師,老板,陌生人,或者競爭對手,甚至是仇人。然後,停了停沈菲又說:人真的會永遠相愛而不厭倦嗎?人總有一天會厭倦的,而厭倦好可怕。說完,再次微笑。小峰聽著她的話語,心中卻想起了一句詩,“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厭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誠”,但他記不清這首詩的其他內容,也記不清詩的作者是誰了。而沈菲這時輕聲說,我們在公園裏走一走吧。

於是,兩個人起身,開始在公園裏走。海德公園很大,到處是綠地和很粗壯的樹。沈菲和小峰沿著人行道信步而行,身邊不時有人經過,草地上有人坐著看書,有人躺著閉著眼睛。兩人穿過海德公園,就又進入了另一個公園。這個公園好像小一些,但景色更秀美。小峰告訴沈菲,這是綠園,Green Park。這裏的情侶顯然比海德公園多。穿過綠園,兩人來到了第三個公園,聖詹姆士公園。在聖詹姆士公園的湖裏,沈菲看見了幾隻皇家大嘴鳥,樣子十分神氣。她突然覺得這鳥,不知道為什麽,那樣子特別可笑,就是它們的那股子神氣勁兒,仿佛在君臨這個世界。於是,沈菲笑出了聲。小峰在一旁看著,感覺沈菲的笑容簡直超凡脫俗。他想,像月亮一樣啊!真想輕輕攬住她的肩頭,親吻她。出了聖詹姆士公園,他們繼續向前,當走到大本鍾時,小峰再次想:今生今世如果能擁有身邊這個女孩,他便別無它求。看過大本鍾,繼續向東,當走上西敏寺橋時,身後的鍾敲響了。沈菲站在橋頭向著泰晤士河出神地望了一會兒,沒有做任何評論,隻是輕聲地念了一遍它的名字,Thames,那聲音是溫柔的,小峰這時就站在她的旁邊,他要帶沈菲過河去看南岸的倫敦眼,倫敦眼是幾年前倫敦開世博會時搭建的一座巨型摩天輪。曾經有過多少個孤獨的周末,小峰一個人,先去海德公園,然後,穿過公園,走到西敏寺,在那裏呆很久,想觸摸遍那裏的每一塊磚每一塊石頭,從西敏寺出來,再接著往下走,走過大本鍾,但不去看那座鍾,還往下走,過橋,左轉,沿著泰晤士河,一直走到倫敦眼,在摩天輪的腳下,仰頭看著巨大輪子緩緩地旋轉。有時,買一張對於他來說是昂貴的票,然後,坐上去,慢慢地升上倫敦的天空,……。沈菲走近時,情不自禁地叫道:哇,真高啊!小峰問:怎麽樣想坐坐嗎?沈菲問小峰:你坐過嗎?小峰說:坐過。然後說:我們坐坐吧!那聲音像是在哀求。他告訴沈菲:這個摩天輪號稱是世界上最浪漫的摩天輪。沈菲看著徐徐轉動的巨輪說:會害怕的。小峰說:到了晚上,輪子上的燈都會打開,燈光是藍色的,整個摩天輪就像懸在半空中的一隻藍色的光環。沈菲聽了突然側過頭,靠近小峰悄悄地說:我們等到天黑了,燈光亮起來時,一起坐一次好不好?那樣子啊,就像是一個小孩子在偷偷地計劃著一次背著家長的遠行。小峰的心中再一次湧過一陣悸動。他們兩個人排了很長時間的隊買了晚上的票。然後就拿著票又開始沿著泰晤士河漫無目的地走。

這時,已開始進入黃昏。等兩人再一次走到西敏寺橋時,小峰突然叫道:哎呀,忘了去西敏寺了。來時光想著看摩天輪,卻忘了西敏寺。他說完向著河彼岸西南方向,伸手指給沈菲看西敏寺的位置,然後告訴沈菲:西敏寺是一定要去的地方。如果你在倫敦,不,是在整個英國,隻能看一個地方,那你就應該去西敏寺。因為,那裏埋葬著牛頓,還有達爾文,還有很多偉大的科學家和詩人,都埋葬在那裏。沈菲說:那咱們現在去看看吧。小峰搖頭:已經關門了。下次吧。然後,兩個人再次沉默了,並排站在泰晤士河畔,隔著河,靜靜向著對岸眺望。那時,夕陽正在墜落。就這樣,沈菲開口了。她看著夕陽再次向小峰問出了自己剛才的問題:在倫敦這樣的城市,你能生活多久而不厭倦?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或者,一輩子?沈菲說完就轉臉看著小峰,這一次夕陽中,她的臉上沒有微笑,隻有一種動人的平靜。小峰等待著沈菲說完,才看著遠方的暮色,給出了他自己精心思考後的答案。他已經找到問題的答案。他告訴沈菲:不是一輩子,而是生生世世;不隻是倫敦,而是每一座城市。我們將生活在這裏,消失在這裏,除此之外,我們無處可去,我們其實別無選擇,隻能擁抱生活。說完,他才轉過頭看著沈菲。然後,開始親吻她。

那是漫長的一吻。在他們接吻的時候,太陽已經接近了地平線。西敏寺安詳地沉浸在暮色裏,而更遠處的白金漢宮在夕陽中,變成了一座明亮的橘紅色的童話城堡。有一刻,那明亮的光開始跳動,像燃起了熊熊大火,整座城市在燃燒。然後,瞬間那火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夜幕降臨,空中的摩天輪這時突然亮了起來,變成了一隻美麗的徐徐轉動著的藍色光環。而小峰和沈菲仍然在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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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傍晚,在小峰和沈菲親吻的時候,他們的身邊走過去很多人,有年輕人,中年人,老人和孩子,有的騎著自行車,有的蹬著滑板,或者單輪滑車,有的在慢跑,有一些孤獨的人,有一些正在痛苦或幸福中的人,還有一些無憂無慮的孩子。而在這個白天,在倫敦熙攘的街頭,有更多的人曾經和他們擦肩而過。但他們都不知道。那些人,那些人的生活,那些人生活的世界,對於他們都永遠是無法理解與感知的某種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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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親愛的朋友。我想要講的,已經都講完了。

 

 

 

2016/12/9 於文學城。第9次通改。如果可能,我希望一直改下去。讓她離某些東西更近一點,離另一些東西無限遠。那麽,我就最後再講一個故事吧。“夜晚,燈光下,那個魔鬼伏在他的耳邊小聲的說著:‘別把它寫完呀,別把它寫完。你把這部小說寫完了,那以後你可怎麽辦啊?’一直以來,這個魔鬼都是他唯一的朋友,每天和他在一起,陪伴著他。‘但是,現在你把它寫完了,我們就再也不能相見了,我又要回到那隻瓶子裏去了。’說罷,魔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