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愛》_98
文章來源: 2016-11-18 11:1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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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灑骨灰的整個過程,沈菲表麵上顯得很平靜,但回家後,她就吐了。然後,突然間感覺人像虛脫了一樣,四肢無力。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天。到第二天就好了。可是,起來不久發現右手說不出的別扭。她把右手拿到眼前看,翻過再翻過去,然後,把左手和右手放在一起,對比著看。一整天她反複活動這隻手,扭來扭去,做各種動作,感覺就是不對勁,但不能確定是否是心理作用,一直回想昨天自己用左手抱著小峰的骨灰盒,右手抓骨灰,碾碎了再拋灑出去。當她的右手剛一接觸到骨灰時,身體像放電,從接觸到那白色東西的指尖傳遍全身。她哆嗦了一下,倒吸口涼氣。指尖又麻又澀,感覺是相當怪異的。那東西摸起來讓她渾身不舒服。但後來漸漸就麻木了。從這天晚上沈菲開始做各種關於手的噩夢。一個夢裏夢見自己用手抓住一塊燒紅的烙鐵。她驚得趕快甩手要扔掉,但烙鐵卻粘在了手上,怎麽扔也扔不掉,手燙得滋滋作響;另一個夢是手拿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卻一動不動。在夢裏折磨她的不是手被燒灼的疼痛,而是對於握著一塊燒紅烙鐵的恐懼;還有一個夢是沈菲夢到自己握住了小峰的一隻手,可是隻有一隻手。那隻手很白,沒有血色。沈菲拿著這隻小峰的手,想把它扔進垃圾桶,但又想怎麽能把自己丈夫的手扔進垃圾桶裏呢?可是她也不能老是這麽拿著它啊!於是,她還是掀開了垃圾桶的蓋子,把手扔了進去。但這時小峰的手卻自己在空中翻過來抓住了她的手,在夢裏沈菲感覺那隻手抓住她的動作非常悲傷,像是無助的哀求,一個落水者伸出的一隻手。沈菲每次嚇醒都發現自己的右手緊緊地蜷縮成了一個爪子,僵直發酸。接下來,沈菲的這隻手開始變得運動不靈,連用筷子都費勁。沈菲擔心是腦血管出了問題,於是打電話叫來出租車,去了私立醫院。在醫院裏沈菲住了幾天,接受各種檢查,沒有發現任何問題。醫生滿意地告訴沈菲,她的身體狀況好得令人驚訝,心髒還像一個小姑娘。接著,他說起了自己的奶奶,說他奶奶的身體也和沈菲一樣好,今年都100歲了,但身體還是很棒,沒有一點毛病。說到這兒醫生打了個手哨,然後透過黑框眼鏡,看著沈菲安詳微笑。沈菲不高興地質問醫生,她有那麽老嗎?醫生說,不,你仍然很年輕。沈菲依然不高興,嘟囔著:我可一點也不老。但卻不相信她的手沒有問題。她的手的確有問題,麻木不仁,沒有勁而且運動不靈啊!在手出現問題之後,她還開始噩夢頻頻。醫生轉診她去看看心理醫生。

沈菲的心理醫生是一個華裔。很年輕。在美國讀的本科,然後又研究生畢業。她見到沈菲,仿佛非常親切,像見到自己的親奶奶。心理醫生十分健談,和沈菲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什麽都聊,又像是閨蜜啦!一會兒說中文,一會兒說英文。她告訴沈菲,這就是心理問題,是焦慮症。然後,開始了她的漫長的講述,講的卻都是關於抑鬱症。關於抑鬱症的種種奇奇怪怪的事情。有的病人感覺胃脹,心口脹滿欲死,胃裏像塞了一塊岩石,按上去都是堅硬的,用各種方法治療都無效,最後,吃治療抑鬱症的藥就好了;但也有人不幸做了手術切掉了胃,可仍然脹,是胃仍然還在那裏脹啊;還有人因為抑鬱症嚴重失眠,整宿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嚴重抑鬱症的病人,都喪失了行動的動力,沒有motivation,甚至無法抬起一隻手臂或者站起來邁步走出去;但另外一些病人呢,會整宿做各種奇怪的夢,在夢裏有的病人參加一個接著一個擠滿陌生人的party,恐懼同類,恐懼人群,或者,進屋時在走廊裏看見衣架上掛滿了已經死掉的嬰兒,全都蜷縮著,但每一個的姿勢都不一樣,像是符號,或者一個遠古部落裏的象形文字,那些夢又長又複雜,(沈菲這才反應過來,原來說的是做的夢,)而且醒來後記憶得清清楚楚,這樣噩夢就由夜晚延伸進白天的生活裏,像威士忌酒和咖啡混合起來,心理醫生告訴沈菲,威士忌酒就是夢,咖啡就是生活,威士忌酒是明亮的,但讓人麻木,咖啡是黑色的,苦的,但讓人清醒。他們在做夢和無法自製地一遍遍回憶這些夢時,肢體都陷入了一種僵硬的狀態,非常痛苦;還有人得了厭食症,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但在鏡子裏卻真真切切地看見自己肥胖得令人作嘔,(很多這樣的病人對自我有一種難以擺脫的厭惡感,但或者這也是一種自戀,they were looking for themselves but they lost.)They refuse eating and drinking,不停地嘔吐,而且,厭惡自己的形象,用各種辦法自殘;這些患者會在鏡子裏看見各種各樣的形象,一隻微笑的豬;塗著很重口紅的狐狸,沒有表情或者有著痛苦表情的正方體;圓柱體;三角錐;張開爪子的吸血蝙蝠;貓頭鷹;或者青麵獠牙的吸血鬼;僵屍,女巫;小孩子的奇怪的笑臉;或者,是一張白色的沒有五官的臉。(沈菲意識到,這些不是夢,是她們真實看到的。)抑鬱症的患者,嚴重時常常會自殺,患者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絲襪,刀片,藥,水,電,跳樓,還有的剖腹,把腸子一段一段拉出來,有的人切開了氣管……。沈菲知道,心理醫生在研究生時做的就是抑鬱症的課題。讀研的那幾年是她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非常的黑,心理醫生告訴沈菲。沈菲停止了治療。經過醫生解釋,現在她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沒有心理問題了,但她可以肯定,如果堅持治療下去自己就肯定會有心理問題了。

後來,沈菲找到一位中醫做針灸治療。那是一個小夥子,北京中醫藥大學針推專業畢業,1米6的個子,好像還沒她高。由雇主擔保來到這裏的一家按摩店。他的診斷是:經脈閉阻。沈菲問什麽是經脈閉阻?怎麽就閉阻了?小夥子解釋:情誌波動導致了痰迷心竅。沈菲更蒙了。這也太瞎扯了。她說自己不咳嗽,也沒有痰啊。小夥子又正色地解釋道:中醫講有形之痰和無形之痰。沈菲不願聽他的思維混亂的解釋了,就讓他紮紮看吧。手這個樣子太難受了,而且影響生活。結果隻紮了兩次手就好了。然後,小夥子又給沈菲做了閃罐和走罐。說為她疏通經絡,散心火。這樣就不做惡夢了。沈菲趴在那裏,將信將疑。第一次很疼,但後來就越來感覺越舒服,不久,沈菲真的不再做噩夢了,渾身輕鬆。沈菲想,這是怎麽回事啊?在大醫院裏花了上千刀,可連是什麽病都沒有搞清楚,在這紮了兩次就治好了,才花了不到100塊錢。她也有些疑惑了,或許中醫說的真的有道理?小夥子給沈菲拔了兩次罐後,就又給她做按摩和足底。結果,老太太從此就上了癮,每周必然兩次,一次做全身的按摩,第一次做足底保健。做足療時,有時沈菲會和小夥子聊聊中醫,還是越聽越覺得不靠譜。她自信自己是做科研的,因此有分析的能力,結果有一次,她禁不住問那個小夥子,他相信中醫是科學的嗎?或者說他是否真的相信中醫的那些理論?沒想到小夥子的回答完全出乎了沈菲的意料。那個小夥子既沒有說中醫是科學的,也沒有說中醫是不科學的,而是告訴沈菲,他現在把中醫看成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關於生活的哲學。然後,他又笑了笑,說,他相信即使中藥和針灸都滅亡了,中醫的按摩一定還會存在下去。沈菲說這個她倒也相信,因為按摩多舒服啊!沒想到小夥子的回答再次讓沈菲吃了一驚。他說,不僅如此。人們喜歡按摩,是因為我們的身體永遠都渴望著肌膚的觸摸啊!因為,當我們讓另一個人按摩自己的身體時,我們的潛意識裏釋放的信息是,安全,是同類的陪伴,理解與關心,它使我們在潛意識裏相信,我們並不是孤獨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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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3點鍾的時候,夏雨醒了。窗外一片漆黑,夏雨躺在黑暗中,卻睡不著,越來越清醒。夜晚正漸漸變得明亮。他於是起床,在臥室的書桌前坐下,擰開台燈。母親的筆記本溫柔地展開在他的眼前。夏雨又看見了媽媽的字跡。這些字跡是有生命的,是媽媽親手寫過的,媽媽正在她的字跡中注視著自己。而文字也是有生命的。夏雨在心裏說,媽媽依然還活著,她就活在她的這些文字裏。

婉貞接下來在筆記中記下許多首阮籍的《詠懷詩》,並做了一些簡單的注釋。阮籍的《詠懷詩》共82首,用了很多典故。夏雨以前讀過,但除了第一首,其他的現在全無印象。昨天看了那個叫駱玉明的老頭的演講筆記,對阮籍的《詠懷詩》忽然有了興趣。於是,在深夜裏,他細細讀起母親記下的這些詩。

婉貞沒有按順序記錄,看來是隨手寫下。有的詩不全,隻記了一兩句。注解也是三言兩語,很短。

第三首:嘉樹下成蹊,東園桃與李;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繁華有憔悴,堂上生荊杞。

俞平伯說阮籍的這幾句,較《紅樓夢》的續作四十回更能說明作者的懷抱。夏雨喜歡“秋風吹飛藿”這一句 。

第六十四首:朝出上東門,遙望首陽基。鬆柏鬱森沉,鸝黃相與嬉。逍遙九曲間,徘徊欲何之。念我平居時,鬱然思妖姬。

像一個人在廢墟間行走。夏雨想可以是在清晨,也可以是在正午,或者黃昏,有時也可能是在夜晚,在繁星的下麵,穿行在廢墟間,星光映照出廢墟的輪廓,暗淡但有一種荒蕪之美。夏雨想,是啊,荒蕪是美的,是宇宙中的一種至美,是一條回歸之路。

第八首:灼灼西頹日,餘光照我衣。回風吹四壁,寒鳥相因依。

這就是黃昏時分走在廢墟之間了。“餘光照我衣”很美,但西灼的頹日照在殘垣間,投射出層層疊疊昏黃的陰影就更美了。那牆壁上還有,寒鳥相依被風吹動羽毛的影子。

第四十三首:鴻鵠相隨飛,飛飛適荒裔。雙翮臨長風,須臾萬裏逝。

母親隻在這首詩下寫出“飛翔”兩字。夏雨想是比翼齊飛啊,“須臾萬裏逝”,多麽令人神往。“翮”,他不認識,查了一下,念:“合”,“帶有空心硬管的羽毛”。但他想以前對這些詩時,他一定也查過這個字,他有查字典的習慣,但是,從什麽時候他又把它給忘了呢?

第十四首:開秋兆涼氣,蟋蟀鳴床帷。感物懷殷憂,悄悄令心悲。多言焉所告,繁辭將訴誰。微風吹羅袂,明月耀清暉。晨雞鳴高樹,命駕起旋歸。

夏雨覺得,這是一首非常安靜的詩。那這就是夜晚走在廢墟之間了。

第六十一首:少年學擊劍,妙伎過曲城。英風截雲霓,超世發奇聲。

讀到這首,夏雨突然一陣感動。他想起了駱老頭講的潤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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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夏雨在母親的筆記中看到,駱玉明在講完魯迅的《故鄉》之後,又講了一個他的親身經曆。讓夏雨內心震動。那天,駱玉明走在通向淮海路的一條偏僻的小巷裏,一邊走一邊低頭思考問題。他說這是他的習慣,但是一個壞習慣。他經常撞到行人,電線杆子,還被自行車撞倒過,撞斷了兩根肋骨。結果那天果然又撞到一個人,撞得很重,他的肩膀被撞得生疼。他連忙抬起頭要道歉,但是看到被撞的那個人時,他大吃一驚。那是一個女人。撿破爛的。渾身很髒。可能五、六十來歲,但也可能隻有三十來歲。這種人會讓你一看到就覺得她們的樣子比實際要衰老很多。那是因為她們長期暴露在外麵,風吹日曬,又不清潔保養的原因。這使得她們的臉都顯得衰老得非常誇張,那種衰老像是化妝出來的。但讓駱玉明真正感到恐怖的是女人的眼睛,準確地說是那對眼珠子,那裏麵沒有一點光,讓駱玉明突然感覺整個世界是空的,空無一物。他覺得那個女人的黑眼球裏麵是白茫茫的一片,沒有一點喜怒哀樂,沒有一點樂趣,也沒有任何希望。駱玉明本來是要說道歉的,可是看到了她的這雙眼睛,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他張著嘴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女人木然走遠。繼續走在路上時,駱玉明就再也無法思考任何事情了。直到走到小巷盡頭。走進淮海路的那一刻,街道的景觀爆炸般地呈現出一派繁華,喧囂鼎沸,光怪陸離。駱玉明說,那時他才忽然間明白了。對於這個撿破爛的女人,整個世界隻有兩種東西,有用的東西,和無用的東西。有用的就是垃圾,無用的是這些高樓大廈,這些時尚名牌,這些男男女女,所有華麗的都是沒用的。她的生活就是等華麗化為垃圾時,去把它們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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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婉貞的講座上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場小風波,但對於婉貞來說,是重要的。事情是這樣的:

那天婉貞在講座上講到了魏晉時期的嘯文化。她講,嘯在《詩經》中就出現過。《詩經·小雅·白華》有“嘯歌傷懷,念彼碩人”,到三國時,諸葛亮有“每晨夜從容,常抱膝長嘯”,待到魏晉之時,嘯發展成中國文人日常生活中一項重要的文化活動。因此,嘯對於魏晉是有著特殊的意義的。而這裏的代表人物,當首推阮籍。

婉貞講,《世說新語》中《棲逸》、《簡傲》,都是以阮籍之嘯開篇。可是,當婉貞講“嘯”就是吹口哨時,底下卻站起來一個小男生。婉貞從講台上看過去,這個男生個子很矮,異常的白,白胖白胖的,像小白人兒,嘴唇厚厚的,顏色鮮紅,像在發燒,頭發淩亂像鳥窩。他沒有舉手就直接站起來,告訴婉貞,嘯不是吹口哨。婉貞於是給他解釋,說:許慎在《說文》解釋“嘯,吹聲也。”吹聲就是吹口哨啊;鄭玄也說,“嘯,蹙口而出聲。” 蹙口,就是撅著嘴的樣子,婉貞撅撅嘴,示意說道:也就是在吹口哨。婉貞還想進一步解釋現代《辭源》把“嘯”理解為“唉聲長歎”或《辭海》把“嘯”解釋為“感慨發聲”都不確切,但這時,那個男生卻打斷她,再次說道:嘯不是吹口哨。婉貞看著這個男生:年齡顯得很小,沒有戴著眼鏡,眼睛圓圓的,鼻頭也圓圓的,講話慢條斯理,帶著江浙地方的口音,那樣子好像他倒是一個長者在耐心地給婉貞解釋,因為婉貞犯下錯誤,而他很關心她。他說,嘯在古代被用於吟詩誦經,但口哨是不能夠用於吟誦的,而且嘯還出現在祭祀場合,在這樣的場合也不適於吹口哨。然後,他開始引經據典:《晉書·阮籍傳》說阮籍在蘇門山遇到孫登,“至半嶺,聞有聲若鸞鳳之音,響乎岩穀,乃登之嘯也。”口哨是不可能吹得這麽響的。尤其佛經《大薩遮尼幹子所說經》有,“複有無量百千諸眾,或歌,或舞,吹唇,唱,嘯,做百千萬種種伎樂。”這裏,吹唇,才是吹口哨,而嘯,就是嘯,它似唱非唱,似吟非吟,……婉貞心裏想:好啊,你倒是連佛經都能背下來,我聽都沒聽說過,什麽“大傻子你幹嘛子經”。看著那個男生樣子很可愛,像個小孩兒,也不知道是哪個係的。很吃驚他能這樣引經據典。於是,就笑著問他:那你說嘯到底是什麽?那個男孩兒回答:

“呼麥。”

可是,這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個男孩子站在底下突然開始唱起來。這太過分了。婉貞的臉陰沉下來,不說話,她站在台上默默看著男孩惡搞。那個男孩唱時的樣子非常古怪,和一般人唱歌的姿勢、表情都不同,完全是在搞怪:嘴隆成一個O型,雙手疊放在丹田,神情淡漠,好像正在對著冥間的大門歌唱,從他喉嚨裏發出的是一種很低沉的嗚嗚嚕嚕的聲音,像在念著什麽,但聽不出念的是什麽,像咒語,而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這同時從他嘴裏還衝出另一種高亢的沒有任何意義的聲音,這個聲音具有金屬質感,尖銳透亮,而他圓張的口型始終保持不變。開始婉貞以為還有另一個人在起哄,但後來肯定了隻有男孩子一個人在唱。可他怎麽能一個人唱出兩種聲音,是在同時,而且嘴唇還不動呢?那個男孩子這時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周圍的世界,仿佛靈魂附體,微閉著眼,表情怡然喜悅。在他剛一唱時,婉貞聽見下麵有女生驚叫,隨後便全場默然。隻有那兩個聲音像兩個糾纏著的魑魅在整個會場的空間裏上下奔突著相互追逐。婉貞站在那兒,手腳發涼,頭腦一片空白,看著這個男生,漸漸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她首先想到了邪教,是否要向校黨委匯報?然後又想到遠古時代的巫師,在活人祭上剖出一顆血淋淋的心髒擺上祭壇,大祭司在一旁開始了幽揚但陰森的唱詠。婉貞再次注意到這個男孩子皮膚特別的白,唱歌時鎖骨顯得很緊張,突起來,仿佛全身在運氣,很吃力的樣子,但麵部表情,平靜悠遠,臉上似笑非笑。婉貞想到了那些隱秘的宗教,或者是薩滿?但她仍然不能理解,從一個人的嘴裏怎麽可能同時發出兩個人的聲音,一個低沉,在念念有詞;一個高亢,蜿蜒繚繞。男孩唱完了,全場片刻靜默,之後一片驚叫,有笑聲,有人在鼓掌,有人跺腳,還有人吹起口哨。這時,男孩子竟然裝腔作勢地向周圍的觀眾頻頻微笑,點頭,雙手合十,欠腰,然後才坐下,臉上浮現出一種滿足的快感。那是一種令人討厭的惡作劇成功後的快意。會場氣氛變得十分活躍,但婉貞麵色鐵青,不再解釋,也不再看那個男孩,開始繼續她的講座,隻不過把後麵有關“嘯”的內容略去了。好在對於一個研究曆史的教授,在通俗講座上隨便講點什麽都能讓聽眾聽得入迷。同學們很快又被吸引住了,可是,婉貞的腦子裏卻一直回響從那個白胖男孩O型的嘴裏發出來的兩個不同的人的歌聲。

回到辦公室,她立刻問同事知道不知道“呼麥”,沒有人說知道,也沒有人說不知道。她上網自己查。不知道hu mai兩個字怎麽寫,但試了幾次就找到了。呼麥。是真有其事。婉貞一下靠進了椅子裏。在網上任何知識都那麽容易就能得到了。這應該是一件好事,但今天獲取知識太容易了。這讓婉貞有了一絲絲的失落感。在網絡時代,還有什麽比獲得知識更容易的事呢?你買斤大蘿卜還要去趟菜市場呢。

就這樣,在那個黃昏,曲婉貞陷入了某種微妙的情懷之中。今天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隻要打開電腦、手機,進入空中那個沒有人能看見但又無處不在的網絡,你就能迅速抵達世界任何角落檢索到你所需要的信息。在過去,獲取知識是一件多艱辛的事情啊!需要長時間的努力,需要智力與毅力,還需要許多客觀的條件,甚至需要權力和運氣,擁有知識是一件讓人多麽滿足的事情。知識就是權力!但現在,獲取知識太容易了。幾乎沒有什麽快感了。

婉貞想世界發展真快啊!很多東西在不久前還是那麽難以獲得,許多地方一輩子也不可能去上一次,但現在全變了。在婉貞很小的時候,有一位鄰居老爺爺,年輕時曾經在英國留學。他很喜歡婉貞,經常給她講當年留學的往事。在婉貞上初中的一天,老爺爺給她看了一支鋼筆。婉貞已經用過很多筆啦!最初用的是鉛筆,墨綠色印著竹子的中華鉛筆,或者後麵帶著橡皮頭的花鉛筆,使用鉛筆就要備有一把小折刀,或者寬頭的小豎刀削尖筆頭,以後有了塑料的轉筆刀,有的轉筆刀很氣派,立在桌子上還帶著搖把,但鉛筆的鉛經常削著削著就斷了,更早還用過粉筆在石板上寫,也學習過用毛筆蘸著墨汁寫,但那隻是書法,再後來開始用鋼筆,再再後來又有了圓珠筆。婉貞用過很多鋼筆,有金星牌,英雄牌,永生牌。有些她喜歡,有些不喜歡,但它們和老爺爺的這支筆不一樣,它們都隻是鋼筆,筆尖是鋼的,有的尖上焊了一粒銥金粒,而老爺爺的這支筆是一支金筆,它的筆尖是黃色的,上麵還刻著外國的文字。當老爺爺問婉貞喜歡不喜歡時,婉貞隻是點點頭,沒有笑,也沒有說話。老爺爺告訴她,這是一支美國的派克筆,是在英國生產的。他告訴婉貞,隻要她好好學習,以後也會有一支自己的金筆的。婉貞聽了仍然沒有說話。老爺爺以前告訴過婉貞,世界非常大,而且很不一樣。就是在看過這支金筆以後,婉貞對這句話才有了體會。世界很大,而且很不一樣。就像老爺爺的那支金筆,和婉貞用過的筆,是不一樣的兩種東西。而美國、英國都是一些婉貞永遠不可能去到的地方,就像那支金筆是婉貞不可能得到的。但從此以後,它們都成為婉貞夢境的一部分。在中學的幾何課上,老師講到了閉合曲線。婉貞想到老爺爺就意識到,人生有許多閉合的曲線啊!一個國家就是一個閉合的曲線,人們生活在裏麵,誰也出不去。但是,老爺爺告訴婉貞,人是自由的。後來婉貞考上了清華大學,在告別時老爺爺竟然把這支筆送給了她。那時老爺爺更老了,他告訴婉貞,有一天她也會去英國,去美國,去世界上的很多地方。人是可以自由行動的。世界很大,還會越來越大,而不是越來越小。坐在開往北京的列車上,婉貞已經不再是一個小姑娘了,她陷入遐想,人是自由的嗎?每個人的生活裏都有許許多多閉合曲線,有些看得見,有些看不見。有時,一個人走出了一條閉合的曲線,但另一條她身邊的線又會把她圍攏,閉合,有時候她知道,有時候不知道。在把筆交給婉貞的時候,老爺爺說,這支筆還是新的。這麽多年啦,他可還從來沒有舍得用過它。他讓婉貞到了清華的第一天,就把筆灌上墨水,以後每天都用它來學習、寫字。那時,婉貞的眼圈就濕潤了。老爺爺還說:人和動物不同。人的生命都是憑藉一些身外之物而存在的。了解一個人,就要了解他擁有的身外之物。有時候,身外之物比生命更重要,它們使生命擁有意義,值得用生命去保護。而且,有時它們比生命更長久。當我們的身體消失之後,它們仍然存在還著。婉貞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說法,也從來沒有舍得用過這支筆。那時不要說得到,絕大多數人就是聽也沒有聽說過派克筆的。現在在每個大超市裏都可以看到派克的專櫃了。但是,那裏麵的筆的樣子變了,沒有老爺爺給她的這樣的筆了。而且,也已經沒有多少人還用筆寫字了。後來,兒子考上大學,婉貞把筆送給了夏雨。沒想到兒子拿來灌上水就用了起來。婉貞心疼壞了。後悔不該給他。但也因此最終用過了一次這支很久以前老爺爺從英國帶來的金筆。筆非常好用,極為滑順流暢。再後來,婉貞覺得可能兒子是對的。因為,那天老爺爺最後說:語言和文字也是身外之物,但它們有些特別,隻有當你把語言說出來了,把文字寫下來了,它們才是身外之物,它們也才有了意義。如若不然,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因為,隻有說出來了、寫下來了,它們才可能流傳下去。一個沉默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當然,一個亂哄哄的瘋狂的民族也是沒有希望的。他們可以一直存在下去,但是是沒有希望的。老爺爺有些沮喪,停了停才又說:所以,一支筆當用來寫字時,它就不再單單是一支筆了。如果你好好的用它,那麽當有一天它磨禿了之後,就可以被扔掉了。那時,它的生命和你的生命都變成文字的生命而長久的流傳下去了。那時,它就從一種觀賞物變成一種非凡的存在物,是一種創造文明的工具。

那是在很多年以前了。在開往北京的列車上,婉貞坐在自己花季的年齡裏,就要綻放了。

婉貞在網上了解到,呼麥係蒙古語浩林潮爾的俗稱。浩林潮爾是一種獨特的用喉音演唱的聲樂形式,可以一個人同時唱出兩個聲部。今天在蒙古、俄羅斯的圖瓦、中國的內蒙古、阿爾泰和哈卡斯仍有流傳。婉貞甚至在網上看到了表演呼麥的視頻。再次感歎網上什麽都有啊。講座上的那個男孩唱的還真有點意思。現在她已經不生他的氣了,又覺得那孩子的模樣可愛,像一隻白胖的蠶,可當時忘記問他叫什麽了。呼麥,據說曾廣泛分布於蒙古草原和阿爾泰山的北部西部廣大地區,當年可能是在和匈奴人的接觸中傳入中原,它的起源有可能與薩滿巫術有關。那天那個孩子演唱時的樣子,的確讓婉貞想到了巫術。但他怎麽會知道呼麥?又是從哪裏學來的呢?他難道真的是薩滿巫師的後裔?據說,薩滿巫師是世代相傳的。今天仍然秘密流行著。但聽口音他卻是南方人。於是,婉貞對這個男孩產生了更大的興趣,想和他好好聊一聊,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可到哪兒去找他呢?婉貞感覺他應該是曆史係或文學係的本科生,問過幾個自己的學生,但他們都不知道。於是有那麽一段時間,婉貞就在下午到各個食堂的門口轉悠,希望能在他打飯時遇上,但最終也沒有遇到。一個大教授總不能天天蹲在食堂門口啊。後來,就算了。可是,有一天走在校園裏,婉貞突然看到了那個男生的背影。他正在和一個女孩子走在一起。女孩子不停在訓斥他,他顯得很狼狽。婉貞連忙小跑著追上去,很快就有些氣喘。追上後,她叫住男生。那個男生一回頭,婉貞發現自己認錯人了。最終這件事也隻能就這樣算了。

校園裏樹枝上嫩綠的樹葉漸漸墨綠起來。春天變成了盛夏。有一天,一隻蟬發出了夏天裏的第一聲鳴叫。